第1章 第一回

寒意,是透骨的,并非腊月里能冻裂土坯房的朔风,那风还被锦绣帐幔、严丝合缝的雕花窗棂尽职地阻挡在外头。这冷,是从骨头缝里,从心尖儿上,一丝丝、一缕缕,无声无息地渗出来的,带着一种灵魂被强行剥离又塞入陌生容器后的战栗与虚无。

扈三娘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视线所及,是暗沉沉的拔步床顶,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繁复到令人眼晕的缠枝莲并蒂芙蓉花纹,在透过纱帐渗入的、黎明前最浓重的靛蓝色微光里,影影绰绰,如同无数蛰伏的、沉默的兽。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淡淡的、冷冽的香气,是原主惯用的,据说是用冬日初绽的绿萼梅蕊混合了少许冰片调制而成的熏香,清雅是极清雅的,此刻却压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个时代、这间深闺的、陈旧而压抑的气息。

不,不是她的时代。

她是林晓。就在昨天,不,或许仅仅是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灯火通明、充斥着咖啡因和纸张油墨味道的大学图书馆里,对着那本厚重得能砸晕人的《水浒传》百二十回本,为了其中区区数百字描述的一个女子的命运而愤懑难平。扈三娘,扈家庄的千金,貌美英武,一身好武艺,结果呢?家破人亡,被逼上梁山,最后竟被宋江那个道貌岸然的“义士”当作政治筹码和人情,随手赏给了无论品貌、武艺、品行都堪称下下之选的矮脚虎王英!一朵灼灼耀眼的红莲,硬生生被插在了污浊不堪的泥淖里。

她当时还气得拍了下桌子,引得邻座的同学侧目,低声嘟囔了一句:“女英雄不该配个矮挫丑,简直是暴殄天物!”

然后呢?

然后似乎是熬夜太晚,头脑一阵晕眩,伏在桌上便失去了意识。

再然后……就是现在。

灵魂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并不完全契合的壳子里,四肢百骸传递来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这具身体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心跳,肺部舒张吸入的清冷空气,指尖划过锦被时那细腻滑凉的触感……无不提醒着她一个荒诞至极的事实——

她,林晓,成了扈三娘。

不是书页间几行冰冷的文字,不是评话里一段令人唏嘘的传奇,而是活生生的、脉搏在跳动的、即将亲历那一切惨烈与不公的扈三娘!

“姑娘?您醒了吗?” 帐外传来丫鬟细碎而轻柔的脚步声,伴随着略带惺忪的询问,“时辰还早呢,您再眯会儿?庄主昨日吩咐了,今早让您过去一同用朝食,说是祝家庄的彪少爷过来了,有要紧事相商呢。”

祝家庄!彪少爷!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裹挟着血腥气的惊雷,在她本就混乱不堪的脑海里轰然炸响。那字里行间描绘的惨状——李逵那双嗜血的板斧如何不分老幼地挥向扈家庄的族人,冲天的大火如何吞噬掉祖辈积累的家业,父亲扈太公那儒雅而惊恐的面容如何倒在血泊之中……还有她自己,被如鹰犬般擒拿上梁山时的屈辱,以及日后面对王英那猥琐嘴脸时的恶心与绝望……

种种画面,此刻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在她眼前翻腾、放大,几乎要撑裂她的颅骨!

不!绝不!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抗拒,让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动作之大,带动了床帐一阵剧烈的晃动。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寝衣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心,触感是上好的杭绸,细腻柔滑,却冰凉得如同她此刻的心。她低头,有些茫然又有些惊悸地看向这双手——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可在那细腻的肌肤之下,指腹、虎口处,却清晰地覆盖着一层因常年习武磨砺出的、薄而坚韧的茧子。

这不是她那双因为熬夜敲代码、翻阅厚重书籍而略带粗糙的手。这是“一丈青”扈三娘的手,是能稳稳握住沉重日月双刀、在万军从中挥舞出凛冽寒光的手,是能精准抛出红棉套索、于电光火石间擒敌上将的手!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与巨大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像无数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姑娘?” 丫鬟听帐内动静不对,语气带上了几分担忧,轻轻掀开床帐的一角,露出一张稚气未脱、满是关切的脸庞,是原身的贴身丫鬟,似乎叫……秋雁?

扈三娘,不,此刻占据这具身体主导意识的林晓,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冷梅的香气混着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压下了翻涌的气血。她必须冷静下来。惊慌失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更快地走向那个已知的、悲惨的结局。

从现在起,她就是扈三娘。她必须是扈三娘。

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书卷里描绘的那份属于将门虎女的清冷与沉稳,尽管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无妨……醒了就起吧。伺候我更衣。”

秋雁见她神色虽比平日苍白些,但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或者说,是死寂般的冷静),不敢多问,连忙应了声“是”,手脚麻利地准备起来。

站在那面模糊的、带着些许涟漪状铜绿的等身镜前,扈三娘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镜中人,年纪不过二八韶华,身量已然高挑,几乎不输寻常男子。穿着一袭素雅的鹅黄绫裙,外罩一件浅碧色缠枝纹的比甲,更衬得腰肢不盈一握,身姿挺拔如兰。目光上移,落在镜中的脸庞上——眉眼是极好的,真正当得起“远山含黛,秋水为神”这八个字。一双眸子原本应是清澈明亮,带着少女不谙世事的娇憨与灵动,但此刻,那点娇憨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锐利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冷冽与审视,仿佛一夜之间,看透了红尘万丈,洞悉了命运无常。

这张脸,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脆弱得如同琉璃。在即将到来的、名为“梁山好汉”的钢铁洪流与血腥屠戮面前,这份美丽与脆弱,不堪一击。

秋雁灵巧地为她梳理着那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绾了个髻,嘴里依旧絮絮叨叨,试图驱散这清晨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姑娘今日气色似有些不足,定是昨夜未曾安睡好的缘故。奴婢待会儿去厨下让人炖碗安神汤来……听闻那祝彪少爷此次前来,阵仗不小,带着好些礼物,是想与咱们庄主商议共同操练庄客、加固防御,以应对那日益猖獗的梁山贼寇呢。庄主对此事很是看重,说三庄联盟,唇齿相依……”

抵御梁山?三庄联盟?

扈三娘心中冷笑,那冷笑如同冰锥,刺得她五脏六腑都疼。按照原著,正是这看似牢不可破的联盟,将扈家庄彻底绑上了祝家庄那艘注定沉没的战船!祝彪的狂妄自大,栾廷玉的独木难支,祝朝奉的昏聩短视……最终引来的,是梁山泊倾巢而出的疯狂报复,是李逵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血腥板斧!

她知道一切。她知道故事的起点,知道过程的惨烈,知道结局的荒唐。

可她无力阻止。

她甚至不能对任何人言说。难道要她抓住父亲的手,告诉他“爹爹,不久后梁山贼寇会打来,李逵会杀光我们全庄,我会被逼嫁给一个丑鬼”?只怕话未说完,便会被当作失心疯关起来,或者,更糟的是,打草惊蛇,让命运以另一种更不可控的方式加速降临。

这种先知般的、孤绝的绝望,比一无所知地走向毁灭,更令人窒息百倍。

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螳臂当车,哪怕只是徒劳挣扎。

用罢那顿食不知味的朝食——席间,父亲扈太公与那位意气风发、眉宇间带着几分骄矜之色的祝彪谈论着联合布防、交换人质(以示信任)等事宜,她只是垂眸静坐,偶尔附和一两句,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扈三娘寻了个“要去校场看看庄客操练”的由头,离开了气氛热烈的花厅。

她没有立刻去校场,而是径直转向了父亲扈太公日常处理庄务的书房。此刻扈太公还在陪客,书房里空无一人。

阳光从雕花木窗棂间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陈设典雅,书架上垒着不少线装书,墙上悬挂着一幅详细的独龙岗及周边地域图,旁边还挂着一柄装饰用的宝剑。

扈三娘的目光牢牢锁在那幅地图上。扈家庄、祝家庄、李家庄,三庄鼎立,互为犄角。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原著中梁山是如何利用三庄之间的矛盾,分化瓦解,最终逐个击破的。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她在书房里踱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道信息差就是最大的优势。她或许无法改变梁山即将来袭的大势,但她可以在细节上着手,尽可能地增加扈家庄的生存筹码。

约莫一炷香后,估摸着父亲该回来了,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和表情,静立在书房中央。

果然,不多时,扈太公便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了进来,见到她,略显诧异:“三娘?你怎在此处?未曾去校场么?”

“爹爹,”扈三娘敛衽一礼,姿态恭谨,目光却沉静地迎向父亲,“女儿方才去校场看了一圈,庄客们操练还算勤勉。只是……”

她刻意顿了顿,引着扈太公的视线也投向墙上的地图,才继续用那种努力模仿的、符合年龄的、带着些许“忧心”的语气说道:“女儿近日习读兵书,如《孙子》、《吴子》,偶有所得。我扈家庄虽墙高壕深,庄客勇健,然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那梁山泊如今声势日盛,宋江、吴用等人又颇通韬略,绝非寻常流寇可比。若其真个倾力来犯,仅凭三庄联盟,女儿恐仍有疏漏。”

扈太公年近五旬,面容儒雅,向来以读书人自居,见女儿忽然谈起兵法,虽觉意外,但也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抚须笑道:“哦?我儿如今也知操心这些军旅之事了?好,好。说说看,你有何见解?”

“女儿以为,庄墙防御固是根本,然庄外亦不可不防。”扈三娘伸手指向地图上庄外那片茂密的林地,“譬如这片林子,紧邻庄墙,若贼寇潜行其中,借以掩护,猝然发难,恐令我庄墙守军措手不及。当遣得力人手,于林中隐秘处多设陷坑、绊马索、铁蒺藜等物,并安排暗哨,日夜监视。”

她又指向标注着粮仓、水井的位置:“此处,乃我庄命脉所在,更需加派绝对忠诚可靠之心腹,日夜轮班巡守,人数需增,班次需密,出入需严加盘查,谨防奸细混入,投毒或纵火。”

她条理清晰,所言虽非什么惊天之策,却句句切中防守要害,都是原著中梁山可能利用或者确实利用了薄弱环节。

扈太公听着,笑容渐渐收敛,脸上多了几分郑重。他沉吟片刻,道:“我儿所虑,不无道理。只是……那梁山泊距此尚有数百里之遥,宋江等辈虽有些声势,也未必就敢来撩拨我独龙岗三庄联盟。况且,增设防御,耗费钱粮人力不菲,庄中几位族老恐怕……”

又是这套说辞!轻视、侥幸、以及内部可能的阻力!

扈三娘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强压着情绪,坚持道:“爹爹,有备方能无患。钱粮人力耗费,总比庄破家亡要好。女儿愿从自己的月例份例中节省出一部分,以作增设防御之用。还请爹爹三思!”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决绝,让扈太公不由得一怔,重新打量了几眼这个似乎一夜间成熟了许多的女儿。他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罢了,你的心意,为父知晓了。此事……容我细细思量,与几位族老商议后再定。”

这基本就是推脱之词了。扈三娘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想要凭借几句话就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难如登天。

“女儿明白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深的无力与失望,行了一礼,“女儿告退。”

从书房出来,那股郁结之气几乎堵得她喘不过气。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

信步走上高高的庄墙,冰冷的青砖传递着亘古的凉意。她扶着垛口,极力向远方眺望。初升的朝阳已然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慷慨地洒满大地,给田野、林木、远处的村庄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生机的光晕。庄户们早已开始一天的劳作,田埂上有农人扛着锄头行走,溪边有妇人捶洗衣物,院子里有垂髫小儿追逐打闹,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交织成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

这是她的家。

虽然在《水浒传》中,扈家庄只是“三打祝家庄”这个故事里一个几乎被一笔带过的背景板,是主角们建功立业的垫脚石。但此刻,站在这里,她能感受到脚下庄墙的坚实,能闻到空气中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能看到那些忙碌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面孔……他们都不是书页上那些冰冷的、可以随意抹去的符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子女,有喜怒哀乐,有着对明日最朴素的期盼。

而她,知道他们大多数人即将到来的、血腥的结局。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感,混合着一种更为强烈的、源自灵魂本能的保护欲,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激荡。她恨!恨这该死的、早已被书写好的命运!恨那本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书!更恨那个将她无情抛入此等绝境的、无形无质的存在!

风,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带着北地深秋的凛冽,呼啸着卷过庄墙,吹得她鹅黄色的裙裾与碧色的比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形,猎猎作响,仿佛随时欲乘风而去。几缕未被玉簪绾住的青丝挣脱束缚,在她眼前、颊边狂乱地飞舞,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

她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努力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蕴含的、远超她前世的那份力量。那双被誉为“玉手纤纤”的手,再次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握成了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朝阳下闪烁着玉石般冷硬的光泽。

既然来了,既然无处可逃,那就只能面对。

就算历史的车轮沉重无比,难以阻挡,她也要拼尽这“一丈青”的全部力气,用自己的方式,去试一试这命运的锋芒!去争一争那看似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她不爱王英,女英雄不该配个矮挫丑,这信念,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她要在这看似注定的死局绝境中,为自己,也为身后这片土地上这些鲜活的生命,杀出一条血路!

只是此刻的扈三娘,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与已知命运抗争的决绝与悲壮中,尚且不知,那既定的命运轨迹之外,一场属于她的、截然不同的、交织着刀光剑影与似水柔情的邂逅,正在遥远的北方,悄然酝酿。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她紧了紧衣襟,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迷茫与脆弱被尽数压下,只余下冰雪般的冷静与磐石般的坚定。转身,步下庄墙,向着校场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稳,踏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路,还很长。而她的战斗,从这一刻,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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