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那次意外的“参观”,像在林晚晚和陆沉舟之间那堵由身份、谎言与戒备筑起的高墙上,小心翼翼地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窥孔。
透过这个孔洞,她得以瞥见他耀眼的光环之外,那片被无尽代码、沉重压力和过往阴影占据的、充满矛盾的真实地带。
而陆沉舟,似乎也以一种沉默的姿态,默认了她对这种“后台真实”的短暂闯入,事后并未表现出任何追溯、解释或重新划清界限的意思,仿佛那只是一次无足轻重的意外插曲。
日子在一种表面维持着固定程式、内里却暗流涌动、微妙变化悄然滋生的状态中,平稳而缓慢地滑过。
合约规定的每周三次“治疗”,依旧如同精密时钟般雷打不动地进行着。
元宝那稳定而治愈的呼噜声,搭配着林晚晚刻意放柔放缓的引导话语,仿佛已经形成了一套专属于陆沉舟的、对抗顽固失眠、稳定濒临崩溃精神的生物有效程式。
他甚至不再需要像最初那样,刻意地去“感受”氛围或“配合”流程,只要置身于那个由她和那只橘猫共同构筑的、无形却强大的安宁场域之中,
他那常年如同绷紧弓弦般的神经系统,便会自然而然地、不受意志控制地松弛下来,为深度睡眠让出宝贵的通道。
然而,一些更为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正在这固定而有效的程式之外,如同悄然滋生的青苔,在两人关系的石缝间探出头来。
这天晚上的“治疗”结束后,窗外的夜色已如浓墨般深沉。
林晚晚照例轻手轻脚地开始收拾自己的帆布包和猫包,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陆沉舟却没有像以往绝大多数时候那样,要么立刻起身返回他那间如同战场的书房,继续处理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
要么就依旧闭目靠在沙发上,仿佛沉浸在那份短暂的宁静余韵中,直到她自行离去。
这一次,
他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挺拔的背影对着她,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由无数冰冷灯火构成的、璀璨而疏离的城市森林。
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切入骨的疲惫,以及一种……
超越了身体劳累的、近乎虚无的空洞与沉寂。
那更像是一种精神能量被持续过度抽取、透支后,所呈现出的虚脱状态,仿佛内在的某个核心已被掏空。
林晚晚不经意间注意到,他身侧那张小巧的边几上,放着的并非他惯常用来强行驱散睡意、保持清醒的浓黑咖啡,
而是一杯清澈见底的、看起来早已凉透的白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她想起之前几次在“治疗”开始前或结束后,也曾偶尔瞥见他几乎是依赖性地灌下大量黑咖啡,
结果往往导致后续的睡眠更加支离破碎,难以维系。这个观察,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早已埋在她心里。
一个念头,未经任何深思熟虑,如同本能般从她心底冒了出来,冲破了理智的堤防。
她停下手中收拾的动作,抱着已经装进猫包、因为被打扰而略显不满地发出“喵呜”抗议声的元宝,
犹豫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猫包的背带,终于还是鼓起了微薄的勇气,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先生……”
陆沉舟闻声,缓缓回过头,深邃的目光越过房间的距离,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以及长久处于高位所形成的、天然的审视感。
“……那个,”
林晚晚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心跳加速,但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字句清晰,
“睡前摄入太多咖啡因,真的……会很影响睡眠深度和质量的。”
她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在她自己听来都显得无比逾越界限的话。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睡眠治疗师”在合约规定的服务时间内应该关注和置喙的范畴,更像是一种……私人的、多余的关心。
陆沉舟闻言,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
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沉默着,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她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或者仅仅是在评估她这番话背后的动机。
林晚晚被他那平静无波却又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一阵窘迫感席卷而来,脸颊更烫了。
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她只能硬着头皮,抬起手指,有些不确定地指了指厨房的大致方向(她依稀记得方位),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或许……喝一杯温热的牛奶,会感觉好一些?它含有色氨酸,有助于……舒缓神经。”
她试图用一点微薄的专业知识来武装自己这唐突的建议,但随即又觉得画蛇添足,连忙回归最简单直白的表达,
“如果……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话音刚落,林晚晚自己就先愣住了,一股强烈的后悔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在干什么?
她到底在以什么样的身份和立场,去建议这位付给她高昂费用的雇主睡前应该喝什么?
这简直太越界、太荒唐、太不专业了!
她几乎能想象到苏小小知道后,会如何瞪大眼睛惊呼她“昏了头”。
陆沉舟也明显地怔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
他看着眼前这个抱着猫包、微微低着头、眼神里交织着忐忑、懊恼和一丝残留勇气的女孩,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眸子,
在客厅柔和的灯光下,此刻显得格外真诚,没有丝毫算计或谄媚的痕迹。
她刚才的话语,听起来不像是在提供冷冰冰的专业建议,那语气里细微的关切,更像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未经修饰的体贴。
一种久违的,陌生的,几乎早已被他遗忘和摒弃的感觉,像一根极细极轻的羽毛,带着些许痒意,若有若无地、却异常清晰地搔刮了一下他内心深处那面冰封已久、坚冷如铁的心壁。
他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变得沉重而粘稠,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客厅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发出的微弱低鸣,以及猫包里元宝偶尔发出的、不耐烦的抓挠声。
就在林晚晚被这沉默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准备立刻开口道歉,
然后抱着元宝以最快速度逃离这个让她社会性死亡的现场时,陆沉舟却忽然移开了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重新转向窗外那片无尽的夜色,
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极其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漠然的语调,吐出了两个字:
“随便。”
林晚晚彻底呆住了,抱着猫包的手臂下意识地松了力道,差点让元宝滑下去。
随……便?
这算是……同意了?
还是表示他无所谓,她爱弄不弄?
她僵在原地,抱着沉甸甸的猫包,感觉自己像个突然被断了线的木偶,一时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大脑一片空白。做,还是不做?
这成了一个比应对他那些专业提问更让她纠结的难题。
最终,
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怪的冲动和一种“做事情要有始有终”的执拗念头驱使着她。
她将猫包轻轻放在玄关处的矮柜上,弯下腰,对着透气孔里那双在黑暗中发亮的金色猫眼,用气音小声地安抚了一句“元宝乖,再等一下下”,
然后,像是即将走向一个充满未知与不确定的战场,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迈开脚步,
走向了那个她从未正式进入过、只在上次“书房事件”时远远瞥过一眼的厨房。
陆沉舟的厨房,和他书房的那种充满生命力的混乱截然不同,也与客厅的极致简约有所区别。
这里干净、整洁、现代化到近乎冰冷和没有人间烟火气。
所有的不锈钢厨具都锃亮如新,摆放得一丝不苟,严格遵守着某种看不见的几何规律;
巨大的嵌入式冰箱和烤箱泛着冷硬的光泽。
这里更像是一个装修精美的展示间,而非一个会被频繁使用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烹饪空间。
她打开那台庞大的双门冰箱,里面果然如她所料,食材寥寥无几,空旷得有些可怜,只有一些瓶装水、苏打水和几样看不出是什么的进口食品。
但幸运的是,在冷藏室的最里面,她发现了一盒尚未开封的、品牌高级的鲜牛奶。
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连忙拿出那盒牛奶,又在这间过于整齐的厨房里,略显笨拙地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尺寸合适的奶锅。
她拧开燃气灶,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她将牛奶倒入锅中,开始小心翼翼地加热。
整个过程,她的心脏都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手心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了主人绝对私密领地、正在笨拙地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仪式的小偷。
她不断地在心里严厉地质问自己:
林晚晚,你到底在做什么?
扮演体贴入微的关怀者角色吗?
你忘了自己只是个靠谎言和一只猫来换取报酬的冒牌货吗?
你清醒一点!
牛奶在小小的奶锅里慢慢升温,锅壁边缘开始冒出细密而洁白的气泡,一股浓郁而熟悉的、带着天然甜香的奶味渐渐在冰冷的厨房空气中弥漫开来,顽强地冲淡了这里原本那股过于洁净、缺乏人情味的冷冽气息。
这温暖而朴实的味道,与这个空间的整体格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感觉。
她关掉火,将热好的牛奶倒入一个她仔细冲洗过的、简洁的玻璃杯中,乳白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着,散发着诱人的暖意。
她双手捧着这杯简单的热饮,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端回到客厅。
陆沉舟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感,仿佛与窗外那片繁华而冷漠的夜景融为了一体。
听到她走近的细微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林晚晚有些局促地走上前,将那杯冒着袅袅白色热气的牛奶递过去,声音因为紧张而轻得几乎像是耳语:
“陆先生,您的……牛奶。”
陆沉舟的目光从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缓缓移到那杯乳白色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液体上,停顿了好几秒钟,眼神深邃难辨。
然后,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接过了杯子。
在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端着杯子的手指时,那短暂而清晰的温热与冰凉的交叠,
让林晚晚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一样,心脏猛地一缩,
迅速而慌乱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指尖残留着一丝异样的触感。
“谢谢。”
他低声说道,声音比刚才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度,但那变化细微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用双手捧着那杯温热的牛奶,掌心透过光滑的玻璃杯壁,清晰地感受着那份持续传递过来的、恰到好处的暖意,
那温度一点点地驱散着他指尖因长久暴露在空调冷气和精神紧张所带来的冰凉。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有些飘忽地注视着杯中那缓缓晃动着的、细腻的乳白色液体,眼神似乎穿透了这杯简单的饮品,看到了什么遥远的、模糊的、或许与童年、与家庭、与某种早已失落的安全感相关的景象。
林晚安静地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感到一阵阵的手足无措。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任务已经完成,甚至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了,理应立刻告辞离开。
但看着他此刻捧着牛奶静立沉思的样子,那周身笼罩着的、不同于平日凌厉的气场,她又觉得如果此刻贸然转身离开,似乎会打破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平衡,显得格外突兀和失礼。
“你……”
陆沉舟忽然再次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心慌的寂静,但他依旧没有抬头看她,目光仍停留在杯中的牛奶上,语气带着一种探究,
“似乎很擅长……这些。”
这些?
哪些?
是指热牛奶这种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
还是指……这种超越了冰冷契约的、细微而琐碎的、带着温度的人文关怀?
林晚晚被他这个模糊的问题问得心头一紧,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回答。
她轻轻地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垂下眼睫,避开了他可能投来的视线,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只是……一些很普通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试图将这件事轻描淡写,掩盖住其下涌动的不安与越界。
陆沉舟没有再继续追问,陷入了沉默。
他终于抬起杯子,凑到唇边,轻轻地喝了一小口温热的牛奶。
那浓郁的、带着天然甘甜味道的暖流,顺滑地滑过他干燥的喉咙,缓缓落入那个因长期依赖咖啡因和承受巨大压力而时常感到不适、甚至有些痉挛的胃里,瞬间带来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被温柔抚慰的妥帖与安宁感。
这感觉,与他强行灌下黑咖啡后所带来的、虚假的兴奋与随之而来的空洞焦躁截然不同。
这不属于那份条款清晰的合约。
这不属于“睡眠治疗师”职责范围内的“治疗”手段。
这仅仅是一杯牛奶,一个简单的、纯粹的、发生在契约关系之外的、微不足道的举动。
然而,就是这杯牛奶,这个简单的举动,却比他吞服过的任何昂贵安眠药,听过的任何权威专家的专业建议,
都更直接、更轻柔地触碰到他内心那片早已荒芜孤寂、缺乏滋养的土地。
他放下杯子,光滑的玻璃杯壁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属于他指纹的痕迹。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林晚晚,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一些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清晰解读的复杂情绪
——有困惑,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时间不早了,”
他最终开口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疏淡,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柔和与失神从未存在过,
“回去吧。”
林晚晚听到这话,如同听到了特赦令,心中顿时一松,却又在心底某个角落,隐隐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微小的失落感,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消散后最后的那圈涟漪。
她连忙点头,动作甚至有些慌乱:
“好的,陆先生晚安。”
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玄关,抱起放在矮柜上的猫包,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便匆匆打开门,逃离了这个让她心跳失序、方寸大乱的公寓。
身后,厚重的公寓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隔绝了两个世界。
陆沉舟独自一人,依旧站在空旷而冰冷的客厅中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茶几上那杯喝了一半的牛奶上。
乳白色的液体已经不再冒热气,但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股淡淡的、温暖的奶香,以及……
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女孩身上的、干净而清新的气息,与这屋里的冷冽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目光落在修长的指尖上,那里仿佛还清晰地残留着刚才短暂触碰时,她皮肤传来的微凉触感,以及更持久的、从玻璃杯壁上传递过来的、坚定而温暖的温度。
契约之外——界限正在无声地模糊、溶解。
那个名叫“Lin”的神秘女孩,正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方式,带着她那只有着神奇魔力的猫,
和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总能出乎意料地精准击中他内心最柔软处的“举手之劳”,
一步步地、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他这座以理性、秩序和冰冷数据构筑起来的、铜墙铁壁般的生活堡垒。
而他颓然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似乎……
并不想,或者说,无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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