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静悄悄的，此刻竟是连风都停了。
尹天奇望着赵云蹲下的背影，脑海里闪过方才窥见的面容。
赵云面纱下的脸着实不美。
隐修和春花为她调配的修容膏药颜色跟土一样，淡淡一层覆盖在坑坑洼洼的皮肤上，乍一眼望去的确骇人。
虽然庄里没有外人，可因着赵云的自尊心，她也总是戴着面纱——珠儿甚至偷偷把镜子藏起来了。
大家心照不宣，从不会谈论容貌相关的字眼，也默契地习惯了赵云的打扮。
尹天奇还是第一次看清赵云损毁的面容。
要是没被惊到，那是骗人。
可讶异过后，他心里只余疼惜。
一个如此自傲的姑娘，面容被毁，心里该有多难过啊……
尹天奇见赵云单薄的身子蜷缩在树桩旁，没由来的一阵心酸，对她的怜爱更胜从前。
赵云此刻咬着嘴唇，紧闭双目，头埋得很低。
她不想知道尹天奇的表情，只想着找个什么地缝钻进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认识的所有人里，她唯独最不希望尹天奇看到她如此丑陋的样子。
简直，难堪到了极点。
“云姑娘……”
她听见尹天奇在叫自己。
“别过来！”她颤声喊道，语气里的哭腔令尹天奇喉头一窒，心里像被尖石子碾过一般，细细的刺痛隐隐作祟。
“云姑娘……”尹天奇犹豫着，最终还是选择小心翼翼地踱步到赵云身边，轻轻坐下。
赵云沉默着侧过身，撇过头，不想让尹天奇看见自己的脸。
尹天奇也没强求赵云面对自己，只是望着天静静地呆坐了会儿。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宽慰不开心的妹妹，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做，先陪着她，直到她整理完心情肯理睬他——尹天雪看似柔弱，实则是个倔脾气，若是不顾她的意愿强行亲近她，只会让她觉得被冒犯，惹得她更不高兴。
无论等多久，尹天奇都是有耐心的。
渐渐地，身边人的抽泣声不再。他感到赵云的呼吸平复了下来。
尹天奇总算是没那么坐立难安了。
他低头，捡起地上的枯枝，随手划拉散落的秋叶，清越的声音带着一股不经意的散漫与闲适：“其实偶尔哭一哭，发泄一下情绪，消解消解心里积攒的郁气也是好的。”他看了赵云一眼，嘴角勾起自嘲的苦笑道，“不怕云姑娘笑话，这两天我心情也不太好，也哭了几回。”尹天奇用肩膀轻轻撞了撞赵云的肩头，神神秘秘耳语道，“都是一个人藏在角落里偷偷哭的。”
赵云被尹天奇自揭短处的话语和做贼一样的行为逗得破涕为笑。
见赵云笑了，尹天奇终于放下心来。
“云姑娘不问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吗？”尹天奇问。
赵云抹了抹脸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既然想说，你说便是。”
尹天奇笑了笑，忽而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本来想说，但现在却是不想了。”
“为什么？”赵云问道。
“因为我看到了云姑娘的脸。”尹天奇沉声道。
“什么？”赵云一愣，转而面带羞愤道，“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云姑娘别误会。”尹天奇不慌不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跟云姑娘的烦恼比起来，在下的烦恼根本不值一提。”他的目光落在了赵云毫无遮掩的脸庞，“与坚强的云姑娘相比，我一个大男人着实太矫情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当真是惭愧。”
尹天奇的双眸好似浸着霁月洗云，眼波流转里是欣赏，是敬重，是坦荡，是温柔。
赵云与那般眼神相遇，心底竟是蓦地一颤，连原本的尴尬与羞耻也忘却了。
“在天奇看来，云姑娘脸上的痕迹正是与命运抗争的象征。”尹天奇正色道，“天奇佩服还来不及，你又何须自轻。”
“只不过是迫不得已的挣扎求生罢了……”赵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轻轻抚上自己脸上的疤痕——好像有些烫，也不知她的脸是不是红了。
“云姑娘切不可妄自菲薄。”
赵云想，她真是喜欢听尹天奇说话。
“我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好……”赵云小声喃喃道，“我就是……就是很害怕，我的脸会好不了……”
“我理解你的害怕与担心。”尹天奇犹豫片刻，试探着轻轻握住了赵云那只被黑纱包裹住的左手。“对于自己在意的事情，就算得到再多的保证，都会忍不住胡思乱想的。”
赵云怔松一瞬，竟是没有将手抽出。
“云姑娘，没有关系。”尹天奇执着地凝视着赵云的脸庞，“容貌易老，世事无常。你在我心里，一如初见。”
那一刻，赵云听见了身体里，血脉奔涌、怦然心动的声音。
一声响鼻打破了二人静谧而暧昧的气氛。
尹天奇和赵云循声望去，见那骏马追风不知何时跑了一圈已回到了原地，此时耳朵正直直竖起，有力地抖动了几下——赵云的面纱早被它丢在地上，也不晓得踩了多少次，被尘土糟蹋得都看不出原样了。
“追风……”尹天奇不禁瞪了追风一眼，也不好责怪它什么，无可奈何俯身捡起了那面纱。
“云姑娘……”他歉疚道，“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赵云抹了把脸，施施然站了起来。
尹天奇抬眼望去，赵云面上已不见方才的畏缩与胆怯。
她平视着尹天奇，努力抑制着心底的忐忑不安——这段日子不管有人无人，她总是蒙着脸，冷不丁揭开了面纱，怪不习惯的。
可到底是露着脸才最舒服。
她深深呼吸几下，感受着山间微凉的秋意缭绕鼻尖，只觉眼前天地都辽阔了几分。
“这里不太有外人来。”赵云淡淡道，“回去再换一条新的也无妨。”
“好。”尹天奇笑着牵过追风的缰绳，“可否辛苦云姑娘一趟，带天奇去往龙泽山庄？”
“有何不可？”赵云亦是轻笑，走到尹天奇身边。
两人一马，并肩漫步于山间。
林中飒飒霜风起，一天秋碧万里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