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认为,一部文学作品不仅应该被放在这种文体的历史里加以讨论,应该将其视为话语系统的隶属产物。”
“什么是话语系统?元稹最初写下的《莺莺传》,随着时移世易衍生出的董西厢,王西厢,乃至金圣叹腰斩后的第六才子书西厢,组建而成的作品集群,我们称之为话语系统……”
讲的什么东西,没一句人话。苏丹打了个哈欠,在课桌上趴下,昏昏欲睡。
阿尔图的声音在他的意识里逐渐淡出。相反的是,台下的学生们抱着电脑听得极为认真,敲敲打打地记录他的每一句发言。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借这一思路对常见的意象群展开研究?自然是可以的,而且我们大多数学者,包括在座的同学们,或多或少都参与了类似的工作。”
“中国古代文学中,月亮是较为常见的意象,从李白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到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我们很容易窥见月给历代文人留下的印象:神秘,多变,又能寄托相隔千里的思绪。”
“还是那句老话,别人研究过的我们暂时抛开,去寻找那些前人不曾涉足的领域——”
“月亮也是轮回的意象,阴晴圆缺,周而复始……这种永无止境的变化,与生命何其相似。”
苏丹一觉醒来的时候,学生都已经下课走得差不多了。非常令人羡慕的睡眠能力,完美屏蔽刺耳的下课铃和学生离开时的嘈杂噪音,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揉揉眼睛四处看,发现阿尔图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他留给苏丹一个阴沉的侧脸,眼睛微微抬起,却并没有盯住任何东西,右手拿掉嘴里的香烟,吐出朦胧的一团白雾。
苏丹走过去,发现他没搭理自己的意思,顺手就把烟抢过来,自己吸了口。
尼古丁的味道有点呛,但他咳了两下,很快适应过来:“这不比水烟带劲多了,你怎么不给我抽。”
阿尔图不知为何,冷冷看了他一眼,苏丹才不管他,学着他的样子吞云吐雾。烟刚抽到一半,阿尔图就一把夺过来,丢在地上踩熄。
“你干什么?”
“去吃饭。”阿尔图根本不给他解释,“跟上。”
苏丹从旁边人恭敬的态度里,大概拼凑出来了阿尔图的履历——来自海外的汉学家,对中国古代文化进行了深入研究,是学校的特聘教授,主持几项国家级的项目。
不过这都跟他没关系,比起这些,苏丹更想问:“为什么不给我吃在医院的那种食物了?”
他不会用筷子,阿尔图给他拿了个勺子,用倒是能用,但是吃起炒菜总是笨手笨脚的,衣服弄脏了好几块。
阿尔图说:“少吃垃圾食品。”
苏丹怒道:“你居然给我吃垃圾?”
阿尔图试图解释,试图措辞,思考了两分钟之后,他放弃了,起身去卖奶茶的窗口,打了一个两块钱的酸奶冰淇淋,总算是平息了苏丹的怒火。
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统治者苏丹,也很难在炎炎夏日吃到冰淇淋——苏丹想起,每年夏天最为奢侈的享受,也不过是一碗加了砂糖的冰块,咬在嘴里冰凉而粗粝,凉气直冲脑门。身体孱弱的妃子们大多望而却步,只敢在寝殿放着冰块降温。奈费勒因为这个还跟阿尔图在朝堂上吵过一架,认为这项支出花费太过。当然,阿尔图嘴上说着“炎炎夏日苏丹陛下与皇妃们热坏了身体你奈费勒担待得起吗”,私下还是说服了阿卜德,缩短王宫供应冰块的时间,只在暑热最严重的那几天运冰。
仔细想想,每次都是这样,奈费勒提出一个绝对激进的议案,阿尔图边驳斥他,边笑嘻嘻地说些苏丹陛下英明神武一类的好话,不知不觉就哄得他答应了一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二人水火不容的样子,苏丹几乎都要怀疑他们俩私下是挚友,朝堂上都是演自己的。
“奖励个冰淇淋,好吧。”阿尔图说,“接下来老老实实听我的,不要惹事,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苏丹已经开始咔嚓咔嚓地啃甜筒:“接下来去哪儿?”
他已经抱着观光的心情,打算看看这个梦里的新世界还有什么好玩的,阿尔图能不能像朝堂上那个讨他的欢心。阿尔图却没打算哄他,面无表情道:“回家睡午觉。我下午要开会。”
*
法图娜看到门口马车上跳下的矫健身影,心下松了口气,出来迎接:“拉伊斯,这次行动还顺利吗?”
“夫人,我叫拉伊德。”
“啊,抱歉……”
“没事,多谢夫人关心,我经常不在府内,夫人对我陌生也是正常的。”她在阿尔图手下待了段时间,已经稍稍改了黑街作派,“这次去毒蛇山谷,带回来了毒蛇蛇毒和附近的疗伤草药,请夫人帮我交给阿尔图大人。”
“拉伊德回来了?正好。”阿尔图闻声下楼,“后院来了个蛮族女人,身上似乎有伤,把药给她吧。”
法图娜手里的东西都没捂热,诧异道:“蛮族女人?”
拉伊德也不太理解:“大人,给她点钱打发就好,草药还有用呢。”
“给她钱,她一身的伤,被人盯上不是更麻烦。”阿尔图说,“给她吧,她要是愿意,再给点钱也行。”
蛮族女人并不领阿尔图的人情,抢了药就跑,法图娜被她过猛的动作拽得一个踉跄,只觉得这女人力气大得可怕。
阿尔图的宅子怎么总是引来乱七八糟的人?
“辛苦了,拉伊德,还有件事,黑街那边有个剑客惹怒了贵族,你去一趟,报我的名字,就说事情我来摆平,把那人带回来。”
拉伊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跟门口的来客正好擦肩而过。
红发剑客满头珠玉宝石镶嵌的发辫,身上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被拉伊德撞了也不恼,笑着问了句:“这里是不是阿尔图大人的府邸?”
法图娜望向阿尔图,发现他眼里居然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仿佛早就料到对方的到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阿尔图的嘴角往下撇了撇,但很快又转为熟悉的、客套的笑容。
“是。”阿尔图右手抚上左肩,对他行了个贵族之间的见面礼,“幸会,奈布哈尼大人。”
*
玛希尔堪堪踩着七日之期的最后一天进了王宫,跟法德耶做了交接。
法德耶惊慌失措地走了,时不时回头看向王座上的苏丹,生怕对方反悔一般。苏丹懒得理她,直接问玛希尔:“你要如何取悦朕?”
送进苏丹王宫的女人,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服侍苏丹,取悦苏丹,不惜任何代价换取这位君主的片刻展颜,当然,男人也一样——苏丹后宫几乎没有男妃,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拒绝所有男人的献媚,尤其是臣子的献媚。
玛希尔从容道:“我自知姿色平平,不过是受阿尔图大人资助,做了些逗乐的小玩意,特来献给陛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黄金制的小鸟摆件,信手一丢,小鸟竟扇动翅膀,栩栩如生地绕着苏丹飞了几圈。
苏丹厚重长发下的眼睛亮了,一眨不眨盯着鸟儿在空中飞舞,直到几圈后耗尽能量,又回到玛希尔的手心。
“他还能飞吗?”
“只要上好发条,随时可以重新飞起来。”玛希尔给他演示了上发条的方法,“陛下请。”
苏丹饶有兴致地玩了好一会儿的黄金鸟,方才对这个新鲜玩具稍稍懈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
“接下来,只要陛下愿意资助,我会尽我所能给陛下提供。”
苏丹也猜到了,这对他来说当然不是问题,挥挥手就示意阉奴捧来金币。
“听说阿尔图给你提供了天文台,你就是靠它做的研究吗?”
玛希尔毕恭毕敬道:“天文台对发明创造没什么帮助,不过它有更大的作用。”
“能有什么用?”苏丹又开始逗弄黄金鸟,他其实不关心天文台,只是阿尔图每隔一阵子都要去看,他实在好奇阿尔图到底在搞什么。
“它能记录天象,天象中记载着世界运转的秘密。”
玛希尔突然问:“陛下,您是否相信,这世界是永无止境的轮回?”
苏丹的心思完全在黄金鸟身上,并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
距离奈费勒把小纸条夹进书中,已经过了十几天。
他不太确定阿尔图会不会打开看,但他还是尽量派护卫留意阿尔图的行踪,并且保留了晚睡的习惯,以等待阿尔图可能的到访。
只不过,听说他最近忙得厉害,家里也多了奇奇怪怪三教九流的人,今天更是迎来了苏丹的近卫奈布哈尼做客,想来也没什么时间了。
他收好眼前的书本,正要熄灭油灯,护卫急匆匆进来告诉他:“阿尔图大人来拜访,说是跟您约好的。”
这家伙……奈费勒回忆了他过去一段时间的荒唐之举:宁可跟夫人约会也不去上朝喜提七天缺勤记录,去找主祭销奢靡结果被赶出来还在门口嚷嚷要拿回给教会的钱,为了销纵欲卡找欢愉之女甚至找到了苏凡的女奴……
他当初留下这字条还是草率了。
但他事先知会了护卫,所以阿尔图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进来,大摇大摆坐到了他面前。
“晚上好啊。”阿尔图很不拿自己当外人,端起他喝剩的茶水就来了一口,看来一路走得太快,有些口渴,“难为你这么晚还等着我来。”
奈费勒看他端着自己的茶杯喝得起劲,一时居然忘了本来想说什么:“也难为你这么晚还来赴约。”
阿尔图笑了笑,在将熄未熄的油灯下映出温暖的面容:“不难为,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
看到奈费勒震惊的神色,他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自来熟了,尴尬地放下茶杯:“说正事,苏丹近来一直在监视我,今晚时间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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