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二章 罪与罚 (上)

1.

尔犯何罪?

纯白,殷红。

那是年轻的教士踏入教会听见的第一句话,看见的第一个画面。

鲜血喷溅,浸透了圣典。女人满身脏污,于悲悯的质询与癫狂的尖笑中,用镰刀割开了自己的喉管。

她犯了什么罪?

主祭无言,只是叹息。圣光自天坠落,化作火焰,净化不祥。

他不再凝视那片虚无,转而深深地看了一眼教士。这位刚刚皈依的羔羊,尚未获得自己的教名。

从今,你叫阿比亚德。

阿比亚德。

年轻的教士咀嚼着,这赐名是那么纯白无瑕,但他脑海里却印着那片喷洒流淌的深红。

她犯了什么罪?

无人回答。沉默经年,唯幽红妖娆。那不是他第一次让鲜血映入眼眶,却也不是最后一次。圣歌纯净,应和着信徒的忏悔与祈祷。而于茉莉花香中,他闻见了血腥。

尸横遍野。满目血红。

阴影于幽微中滋生。无数的男女举起镰刀,又被圣光所吞没。那些影子纷乱着,出现在他脑海。纠缠的人体,扭曲的面容,狂乱的步伐,荒谬的低语。它们互相吞噬,融合,拔高,重塑——

麦肤缠秽,朗目猩红。

爱卿,你为什么不笑啊?

他举起了刀刃。

他明白了那罪。

圣光吞没了他。

不敬。孩子。那是不敬。

2.

“尔犯何罪?”

茉莉花香中,是一片纯白。

这是奈费勒醒来听见的第一句话,看见的第一个画面。

这是一场公开而无声的忏悔。沉寂在圣堂蔓延,肃穆之中,是于烛台照耀下摇曳的阴影。

“大人,您醒了。”

他听见了侍卫的呼唤。但他喉中干涩,方才举刀自刎的画面只是梦境,也令他一时说不出话。他想起身弄明白如今的处境,却让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缓慢,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是一只深如晖夜的手,金粉盘绕,织成一只神圣的眼睛。他偏头望去,为纯白长发所衬的,是一双闭阖的倦目。

主祭。伊曼。

“纯净者看见了你,阻止了阴影的侵蚀,”伊曼按着他的肩膀,“你已被净化了。”

净化?

奈费勒咀嚼着这个词,蓦地笑了一声。

“……主祭大人,可还会有后顾之忧?”侍卫看了一眼奈费勒,向伊曼问道。

“……阴影总是追逐着烛火,”沉默半晌,伊曼的脸朝着奈费勒的方向,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彻底的净化,需要解决根源。”

“好生休养吧,奈费勒大人。你曾是我们的一员。纯净者仍看着你。”

于布道声中,伊曼转身离去。奈费勒重新合上了眼睛,任外殿神圣的诘问,收割着信徒的沉默。

尔犯何罪?

何以犯罪?

3.

根源吗?

思绪浮沉中,他回到了事变的那一天。

“大人!这…!”

谏官不善体力,失去意识的人又沉如烂泥,他拼了半条命把阿尔图从墙根拖进房子,发现侍卫早已闻声赶来,他才想起明明可以叫她将人扛上去。

“莫声张,”他喘着粗气,看着面露惊愕的侍卫,“带到房间去。”

感受着重量和温度自怀中失去,扛在了侍卫身上,奈费勒才吐了口气,靠着墙壁滑下去。

七个日夜的等待,说是枯守,难免显得怨怼。只是大业未成,情感犹昧,他盼着的那颗载着希望的星星,好容易才踩着约定回到自己的屋檐,却不省人事,生死未卜,任谁都难免对命运产生怨恨。

更何况,哪怕昏迷着,对方仍念着自己的名字。

他在墙根坐了半晌,摸到怀中内袋安放的坚硬,才狠狠抹了抹眼睛,走上了楼。

侍卫将人在床上安顿好,便退下在暗处戒严。空荡的房间霎时仅留奈费勒在床沿,看着那昏迷的人。

月光黯然,竟也将那耀眼的麦色映得惨淡。原本舒朗的眉目此刻紧紧锁着,窥不见一丝生机。奈费勒记得那滚烫的温度,便也将降温的玫瑰水湿了巾帕,与之前阿尔图为他做的那般,擦拭着对方的额头、腋下。他的动作尽可能柔和,却也不算轻,好像这样可以将人弄醒似的。只是他第一次知道,一个阿尔图可以这么安静。待他将人擦了个遍,又费死劲给人换了身衣服,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竟一个音节也不舍得吐出来。

可是,怎么会呢?这具身躯他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除了食指的划伤和被自己挑出来的木刺,浑身没有任何大的伤口,又是什么能让这个能力战狼群又全身而退的存在昏迷不醒?

他顿时有些颓然。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想法,亦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他起身走向书桌,凝视着那幅细密画。

补血草。

那幅他画了七天的补血草。

他细细地裁下了那方小相,动作比他的笔触还要轻。随后,又自怀中内袋取出一枚吊坠。那吊坠形状朴素,却将将好可容纳一方祈愿,显然是准备多时,却迟迟未能用上。他将画嵌了进去,回到床边,戴上了那人的脖颈。

我的星星啊……

他攥着那人的手,贴在自己的唇边。

快回来吧。

4.

他是在猫叫声中醒来的。

失眠多日的谏官疲惫至极,竟攥着政敌的手睡了过去。而当他睁开眼睛,贝姬夫人正在舔他的脸。

但他的目光并不在猫身上。是的,贝姬夫人很迷人,没有人不会想摸摸这只小猫,更不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对一只手无寸铁的猫儿不利,而这也是一个绝佳的掩护。

奈费勒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惹得猫儿舒服得打起了呼噜。而就在贝姬夫人享受着他应有的服务时,谏官把手埋进了猫儿的胸口。

谁会想到,在那丛柔软的胸毛下,竟还拴着一枚金币呢。

硬币轻盈,抚之掉色。他将指尖置于硬币齿边,向上一弹,果然跳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

“星辰是夜空的密藏,

月辉如主母般照耀。

疲惫的旅人啊,

若你迷失在海洋,

白鹳会指引——

至你的夜光。”

摘自《哈桑诗集》——阿尔图老爷拍梅姬夫人马屁定制版。一本已出版的哗众取宠的读物,任谁都不会怀疑它的问题。

奈费勒又摸了摸白猫,用一根小鱼干的代价抱着它远离自己的鹦哥,说了声好孩子。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星星,离开了房间。

5.

告病多日的谏官,突然带着属下于宵禁后出现在白鹳破晓这座王都内最负盛名的酒馆,自然是引起了馆内小规模的轰动。但再自负的帝王,也需要有人帮忙监管那夜间的秩序。贵族自有苏丹的忠犬守护,而这民间,也需要些猫来捉老鼠。

“我听说,这附近鼠患闹得凶,连贝姬夫人也胖了许多,”奈费勒抱着白猫,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视线扫过窃窃私语的众人,最后,落在了壁炉前添着柴火的青年,“尤其是后厨。”

青年闻声站起,回望着奈费勒。那人身材健硕,皮肤黝黑,仅下身围着一帘厨师裙,下垂的眼睛在火光中映着一抹鲜色。

“大人若有意,可随我至后厨检阅。我能向您保证,经我手的食材都干干净净。”

喂,你看,那好像是阿尔图老爷的猫。

什么老爷的猫,嘴巴放干净点,那是贝姬夫人,是猫老爷。

这叫哈比卜厨子是阿尔图老爷请的,猫也是阿尔图老爷家的,奈费勒大人这波是来找茬的吧?

可不是嘛,前几天才闹过耗子呢!你还记得半个月前的事儿吗?奈费勒大人定是来报仇的!

……

“你就是阿尔图请的大厨?”谏官侧耳听着,提炼着众人的私语,最后微微颔首,拍了拍身边年轻官吏的手,示意其留下待命,“甚好,劳烦带路了。”

他从来不知道黑曜夜光还有这么一个入口。

通往地窖的门是镶在地上的摆设,而一旁损坏翘起却看不出任何切割痕迹的木板才是真正的出口。

“这下面都是老爷的窖藏,上好的茴香酒,”哈比卜递给奈费勒一提玻璃罩的煤油灯,“我没有资格下去,但贝姬夫人知道哪一桶是最好的。”

“既然如此,就由贝姬夫人代为检阅吧,”奈费勒接过灯,顺着梯子走下了地窖,又将怀中的猫儿放在了地上,“好猫儿,可要仔细查看,莫要有漏网之鱼。”

贝姬夫人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喵了一声,极具目的性地向其中一个酒桶飞奔而去,爪子在那出酒口一拍,便开出一条甬道。奈费勒跟了上去,秘密的走廊九曲十八弯,于潺潺水声之中泛着阵阵腐臭。他默默戴上了罩巾捂住口鼻,又暗自惊心,没想到阿尔图家竟然已经打通了下水道。而在这之后他们走了约莫穿越一个街区的时间,终于豁然开朗。

6.

首先被捕获的是一阵柑橘香。

熏香。

又是熏香。

奈费勒将贝姬夫人捞起,护进大氅,又将口鼻捂得更严实了些。自上次奈费勒被出自阿尔图的好哥哥,那真正的阿尔图之手的熏香带出的梦魇折磨得歇了半个月,他对黑曜夜光闻了五年的香料都失去了信任。若不是为了……他决计是不愿再来的。

只是猫儿从不管人如何作想。它在奈费勒怀里动了动,便轻巧地钻了出来,跟回家似的,撒欢儿地往深处跑去。奈费勒被拱得猝不及防,只得快步跟上。

并不算长的路,奈费勒却感觉走了许久,而他越往前走,越能感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注视着自己,更甚者,他还能听见些微的私语,感到颈侧微薄的呼吸。但等他真的屏息凝神,却只见帷幔重重,水钟规律而清晰,灯火洞明却幽微。

嘀嗒与明灭之间,是一种熟悉的恶寒。但猫儿的脚步依然轻盈,甚至在奈费勒停下时转头看着自己,似乎那些微妙的感官反应只是他的错觉。

他闭了闭眼,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再度随着猫儿深入。

但那些目光、私语乃至呼吸声似乎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就像某种不可被捕获的存在,紧紧萦绕在奈费勒周围。起初,它只是如此围绕着,似乎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但随着奈费勒的深入,也许是他的脚步过于坚定,心态过于坦然,终于——

他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那不是说一具躺倒的死尸。奈费勒瞪着眼睛,那尸体也瞪着眼睛。奈费勒往前一步,那尸体也往前一步。好吧,好吧,如果说这只是一面突兀的、横亘在路中间的镜子,那么如何解释那镜中人脖子上深可见骨的血痕?又如何解释那堪比木乃伊的灰败?甚至说他能清晰地闻到陈放多时的腐臭,还有颈间搔过的呼吸与黑发——

……啊。

“爱卿。”

麦肤缠秽,朗目猩红。

他看见一颗脑袋蹭在自己的颈间。

“你怎么不笑啊?”

惊惧的转身绊倒了灯盏,于是世界在火光中扭曲。他看见火焰舔舐着尸体,一丛丛的火苗飞舞跳跃,好像一个个跳舞的小人。红眼的暴君咆哮着,扑倒在那具焦尸上,似乎想以自己的身躯扑灭那肆虐的僭越。但事态脱离了他的掌控。火光张扬着,快意着,嘲笑着他的无力。

一切都在火中葬送。生死之间,奈费勒来不及庆幸自己提前捂好了口鼻来防止吸入烟尘,他想担心贝姬夫人有没有安全逃脱,但他再度被一道目光锁定。

是那红眼的暴君。窒息摄住了他。他掰不开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于是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扑倒。火光飞快倒退,坍缩成一个点。空间在缺氧的迷幻间倒错,时间在下坠的瞬间中迷失。他就如此坠落,坠落,直到他终于将那死死扣在自己脖颈的手指掰开了一条缝——

空气唤醒了肺叶。他发出了声音。

啊…阿…尔图……

他落在了地板上。

疼痛。眩晕。还有一丝薄荷的清香。是他家的地板,是他家的书房。这本该松口气,但奈费勒的大脑并没有停止运转。他如何会回到这里,何时穿过的几条街区,还有脖子上的掐着自己的手,噢好的它已经消失了,他伸手去确认——

他没能抽动自己的手。双手被越过头顶禁锢的疼痛,终于让奈费勒混沌的双眼得以聚焦。一抹蓝色在他眼中凝聚,一点星光落在他上方。

阿尔图。

阿尔图。

他的星星啊。为什么不让他的手去触碰?

回应他的,是一张拍在脸上的卡片。

一对银色的恋人抵首相拥。

纵…欲?

奈费勒呆滞地看着跨在自己身上的人,听见了一串低笑。

“怎么会有人蠢到邀请他的敌人密谋?”

7.

那是一场毫无尊严的侵犯。他只觉得一团狂风在自己身上横冲直撞,强大,压迫,不容拒绝,却没有方向。那股暴戾蹂躏过他每一寸肌理,似乎怀揣着巨大的恨意,只恨不得要将他的骨头碾断。他所有的质问,痛苦,破碎都被那只手捂住,没有任何发声的机会。狂乱之中,他被蒙住了双眼,黑暗里,他不知道这场风暴持续了多久,只是似乎有雨滴滴落。而等他再次醒来,已是在青金石大殿上。

那应该被称为青金石大殿吗?

目之所及,尽是尸骸。那组成王座的尸体看见了他,于是纷纷站起,跳着他所不能理解的步伐向他舞来。人体纷乱、残破而纠缠,他们或投掷着刀刃,或表演着□□,或挥舞着战旗,或泼洒着金币。于癫狂的脚步组成的鼓点中,他窥见了一次次的杀戮、纵欲、征伐、奢靡。而在这场混乱中,他捕捉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

那吊死的少女,是爱书的孩子。那开膛的尸体,是慈爱的夫人。那无神而破碎的人偶,是忠诚的青年。那攥着诗集的女人,是双性的妓子。那捏着自己脊髓的,是风流的剑客……

奈费勒身心俱疲。他漆黑的大氅如今已被血污浸透。尸体围绕着他,狂舞着,好像一群拜月的狼。只是他尚且难以支撑自己,又如何回应尸体的不甘?

群尸淹没了他。

撕扯,扭曲,痉挛。暴起的尸体纠缠着涌了上来。他在浪潮中翻涌,如同被一条吞天巨蟒裹进肚腹,又像身处蚁群,在巨大的球体中颠簸。他不知道自己颠了多久,在那尸块的缝隙之中,他看见了天空。

那是一只纯白的眼睛。

而那目光所望?

一柄王剑向他飞来。顿时尸山解崩,血海二分。

是那红眼的暴君。

爱卿。

我做到了。

你为什么不笑啊?

8.

他是一具尸体。

在那暴君怀中。

他本已闭上了眼睛,却被一根根针撑起眼皮,强迫着看向那双猩红的朗目。

好无聊啊。爱卿。你为什么不看着?不看着这一切?我把苏丹拉下来了。你看到了吗?我是为你造反的呀。你看,所有人都在跳舞。他们笑得多开心,你为什么不笑呢?你回答我呀。你回答我呀!

他如何回答?在目睹、亲历了如此诸多的暴行后他早已自刎,喉管还暴露在空气中。只是如何呢?如何他的心碎了还在痛?如何他的脑浆都顺着孔窍流下,他的大脑还在思考?而他的眼睛,竟仍可看见?

黑云压城。大雨冲刷了他的眼眶。于倾盆之中,他的眼球被拨下了几个角度,瞥见了那暴君半裸的衣领。

那是一株补血草。

于一方吊坠之中。

……不对。

那记忆之中,践踏自己的狂风,可没有这方吊坠。

一瞬间巨大的痛意钻入了自己的太阳穴,它像一个凿子在他的大脑上不断穿凿雕刻,好像要破开一个洞。终于,在无尽而节律的穿凿中,记忆的洪流冲溃了堤坝,于无数光影间,他抬起了眼睛。

那不是一片猩红。

是无尽的虚无与迷茫。

他抬起手,擦净了那人脸上漆黑的雨。

我的星星啊。

谏官的手中是刻满万民之名的黑箭。

在纯白的圣光自天坠落之前,他抱住了他。

我来带你回去。

箭矢的贯穿先于火焰灼痛。

他听见了猫叫。

9.

贝姬夫人叼着一枚罗盘。

那真是个诡异的东西。奈费勒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得出这个结论。

不过是瞥了一眼就让他失去意识,在那尸山血海的幻梦中沉浮了那样久。只是不论它多么邪性,最终都在猫的尖牙下停止了震动。

“好猫儿,”奈费勒摸了摸趴在自己胸口的白猫,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就在榻上了,就像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中招的,“是你救了我吗?”

“是您救了您自己。”

奈费勒肩膀绷起,迅速转头。但见厅堂空旷,柑橘飘香,帷幕落下,是轻柔到令人落泪的女声。

“梅姬夫人……”

奈费勒吸了口气,想强撑着自榻上翻起,却一时使不上力,女人搭了一把手,让他得以靠坐。他看着这位夫人额上的新月徽纹,它尚未如梦中那般被鲜血玷染,仍是那副慈悲模样,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松了些许。

“真抱歉每次您来都发生这样的事情,”梅姬歉意地看着他,抬起手帕为他拭去额角的冷汗,“只是实在没有更安全的地方。”

“不,这不是您的问题。”奈费勒垂下眼睑,他向来冷惯了,一瞬间眼睛和耳根都有些发烫,只得转移话题,“总归是我不够小心,擅自闯来……”

“回家怎么能说是闯,”女人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奈费勒,她似乎看出了对方的无措,便收回手帕,又斟了一杯薄荷茶,放在对方冰凉的手中,“再说,是贝姬夫人接您回来的,不是吗?刚刚……都怪阿尔图乱放东西。”

“……您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吗,”奈费勒沉默了一瞬,感受到手中传来持久的温度,让茶水润湿了喉中的干涩,才说出了话语,“您也知道他在我那里,那些……幻影,我看见了,但是他一直昏迷不醒,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尔图……苏海尔……”

“您记得……”梅姬讶异了一瞬,似乎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个名字。但很快,她的神情竟松了很多,“这次真的不一样了。”

“不一样?”

奈费勒咀嚼着这个词,她说的是“记得”,而不是“知道”……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奈费勒,”女人的眼神更加柔和,“这本该由我的丈夫来解答,但他……莱尔,实在是太累了。”

“您的意思是……他们之间的状态,是关联的……?”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再喝一杯?你的手太冷了,亲爱的。”

梅姬突然改变的称谓让奈费勒愣了一瞬,但他手中重新蓄满的茶水又让他回过了神。这实在值得警惕。是的,他当然知道梅姬的慈和,这是贵族中的公识,但是,亲爱的!那简直不像是在看一个客人,而是好像……

在看一个家人。

“弟弟说你喜欢红茶底加一勺蜂蜜,”梅姬笑了出来,“果然是真的。”

“咳咳咳……!”

是假的。他对食物并没有什么偏好,对蜂蜜更没有什么执着,不过是阿尔图来时,总会捎上一两块掺了蜜的点心,看着他吃完还不够,又总是自作主张为他在茶水中加上一勺。它霸道,甜腻,又扰乱思绪,让他没办法集中精神,好像从头到脚都被占据了似的,只能与那片恼人的蓝色做着精神上的搏斗,好不麻烦!只是,只是……

微甜滑入喉管,那一路向下的痕迹透着温暖,落入胃袋时,好像一团永远燃烧的火。

奈费勒饮尽了茶水。

“很好喝,”奈费勒看着梅姬,“谢谢您,夫人。”

梅姬笑了出来。

薄荷与柑橘之中,有故事开始流觞。它不完美,亦不高尚,充满遗憾,甚至疯狂,只是偏偏这多的一勺蜂蜜……

慰贴人心。

10.

现实总是命运给理想者的考验。

从他开始具备真正的思想,奈费勒就时常思考着这句话。作为朱卜纳乞讨偷生时,他的答案是在背叛与欺凌的背后,那被悄然解决的贼头。被捡去教会赐名阿比亚德时,他的疑惑是那串溅在圣典上的血花。被教会送给领主当文书,做那账房努尔时,他的选择是地主掘墓的柴火棍。到初为朝臣针砭时弊时,他的行动是奔走在流民与饿殍之间的布施。他的每一次思考,都铺就了此刻的他,这个海洋似的奈费勒。它们未必都是正确的,但于他来说都已经远去,远没有眼前此刻对他的拷问迫在眉睫。

那是一串搏斗声。

在那星星藏匿的房间。

奈费勒结束探访的一路上,想过很多阿尔图醒来时的情景,他抱着一丝向好的期望,却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当他真的在现实中看见那双猩红而痛苦的眼睛,他意识到,面对这颗星星,他永远没办法用理智来覆盖心痛。

“大人,不要过来!他不对劲!”特意被留下看顾的侍卫向他低声喊道,同时警惕地举着剑,僵持着一定距离。

奈费勒看向那剑指的方向。他的星星半跪着,脚边是一截断掉的绳索。他一手撑在窗台,一手死死扣在自己的前额,那双猩红的眼睛在捕捉到奈费勒的身影时就紧紧闭了下去,好像不这么做就会有什么东西突破这层僵持。

“怎么回事。”

“就在您回来前没多长时间,我听见动静,发现他已经醒了,还想翻窗逃离,”侍卫冷静地小声汇报着情况,似乎也怕惊扰到那存在,“我上前制止,但他双眼赤红,极具攻击性,绳索也耐他不得,直到您回来——”

直到他回来。

“退下吧。”他按住了侍卫的剑柄。

“大人?!”

“去休息吧,”他说,拍了拍一旁侍立的年轻官吏阿迪尔,“我来处理。”

阿迪尔会意,带着万般不甘的侍卫离开了房间。

拥挤的房间安静下来,但空气仍然紧绷。奈费勒静静地看着那在窗台边缘困顿的阿尔图,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

“回来。”他说。

阿尔图浑身一震。似乎这句话对他的冲击搅得他的精神更加难以承受,他仍紧闭着双眼,得是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

“你…不该……我……”

“你已经在我这里了,不是吗,”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对那崩溃边缘的警告置若罔闻,“你已经选择了回来。选择了我这里。你不用再走了。你已经到家了。为什么还抓着窗台不放?”

奈费勒没有得到回答。那颗星星仍咬紧牙关,甚至不愿看他一眼。

他踏出了脚步。

“你……不能过来!”感受到了脚步的逼近,阿尔图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声音,“那是一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

“你不回来,我就带你回来。”奈费勒的脚步缓慢,但没有任何的迟疑和滞涩,他一步步靠近,没有给对方半点拒绝的余地,“我答应过你的。”

“奈!费!勒!”

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翻倒在地,天旋地转间,他的双手被举过了头顶。

一双猩红的眼睛。

“这就是你想要的?”那颗黑色的脑袋在他耳根吐着气,“真没看出来,平时恨不得像女人一样从头裹到脚,没想到——”

“看着我的眼睛。”奈费勒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说,“看着我。阿尔图。”

“……”

“事到如今,你依然要对一个施暴者进行施舍吗?”被束缚的双手再次被那麦色的力量收紧,“说你最擅长的啊,说你怜悯我啊!”

他能感觉到那由疼痛传导而来的挣扎与痛苦,它是如此的窒息、暴烈而难以承受,但他必须抓住。

“我在这里,阿尔图。”他没有理那自暴自弃式的胡言乱语,而是侧过脑袋,让自己的唇贴在那埋在黑发下的耳朵,就像对方对他做的那样,“感觉到了吗?不管你看到的那些有多可怖,都已经远去了。此时此刻才是真实的。”

“不要让它掌控你,我的星星。”他说,“我在等你回来。”

他的肩头在下雨。

他的手腕依然疼痛,但已没有了窒息的意味。可那获得自由的双手却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捧住了那予他痛苦的牢笼。

“这不是很好吗,”奈费勒捧起那乱七八糟的脸,描摹着那舒朗的眉目,拂去水光与灰尘,“你做到了。”

“我的脑子里有很多声音,”他听见了那牢笼的悲鸣,“那是我的罪……”

“你犯了什么罪?”奈费勒轻轻地问着,梳了梳对方凌乱的黑发,好像在谈论什么天气。

“我…对我的家人,我的追随者,这个国家,我……”那星星哽咽着,好像每吐出一个词语,就是对他的凌迟,“我对你,都……”

“那真是不好办了,”奈费勒又理了理他的衣襟,感受到那陡然绷紧的线条,又捧起了那被他拾掇清爽的脸,“现在这个时候,怎么好找那么多人来审判你呢。”

“……那也无法掩盖我曾经的罪孽,”也许是被奈费勒的逻辑惊到了,那星星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做了就是做了,我记得…那每一个细节,我的身体,我的存在,就是罪证。”

“你真是我见过最顽固的自首者,”奈费勒摸了摸下巴,“那可怎么办呢,你也知道,把这一切公之于众有多危险吧?到时候如果苏丹没有把你这些当成疯话,那死的可不止我俩了。嗯,你说,你对我有罪……”

“既然你这么想接受审判,那就由我代劳吧,”奈费勒捉住了对方的下巴,“有罪之人,你既承认你对我的罪行,那么你合该呆在我身边,由我审判。”

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瞬间呆滞了起来。奈费勒突然有点想笑,他看着那刚刚还气势凌人的家伙现在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一丝曙光透进了他的心底。对,就保持这个态势,先顺着他的逻辑安抚住,然后告诉他,其实过去不应被那些阴影垄断,他见到过,所以…未来也可以很光明。

“看来我们的犯人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他放开了那星星的下巴,转而抚上了他的脸庞,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也许他需要一些惩罚?”

没有得到对方的允许,他摄住了那双微微启张,似乎还有什么话未尽的唇。

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吻。哪怕是那些恐怖的轮回中,最疯狂的侵犯也没有过这样的温存。他的星星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他,拂过他唇上每一丝细小的,因紧绷而啮出的痕迹。那本该是个身经百战的浪子,此刻却一个招式技巧都祭不出来,只是本能般地追寻着那整合无尽智慧的存在,去开启新的领域。而那被追逐的海洋,也极力开放着这片海域,任那星光铺洒,漾起新的乐章。

又是一次雨落。却不是狂风下的落木萧索。那是甘霖冲刷的新绿,是龟裂得到的弥合。一呼一吸之间,两个灵魂在此相逢。这是新世的创生,是可能的辉光,是理想的践行。明月为其垂腰,夜风为之舞蹈,就连那彼此眼中倒影的纯白与漆黑之眼——

纯白,与,漆黑之眼。

时空在彼此的倒影中飞快倒错,他们想要抓住对方,却被冥冥中一股巨大的力量无情地甩开,拉扯,重塑——

奈费勒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猩红的眼睛。

11.

对于生命在手下流逝这种感觉,奈费勒经历的不多,却也不算没有。那幼时拐卖儿童的贼头,那**的领主,那暴毙的父亲,甚至说刚不久清理的叛徒,他记得那些人死前的眼神,那是无数个不得已而为之,却也必须背负的东西。

那是生命的重量。

此刻却在他,“他”的手里轻飘得像个玩具。

他看着自己麦色手掌中随风甩动的脊髓,毛骨悚然的触觉让他想要放手,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看着自己把那东西放在鼻尖,细细品嗅。

奈布哈尼卿,你真令人动容。

然后他就抛了出去。脊髓划过一个长到夸张的弧度,无数的尸体在其下略过——

开膛的温热在他手上泛起,少女的孱弱在他身下剖开,妓子的秘密被他切割,光影的侍者被他玩弄。无数理想被他焚毁,不尽遗憾被他缔造。他售卖极乐,制造痛苦,歌颂疯狂。地狱之门在眼前开启,目之所及,都是尸体、尸体、尸体——

他看见了他自己。

啊,奈费勒卿。

他听见这具身体发出的兴奋。

又是这种幻影,这种过去。这种该死的,片面的……!明明还有更多不是这样!奈费勒极力忍耐着胃部痉挛带来的不适,看着、不,感受着自己所在的这具身体是如何侵犯自己的尊严、侮辱自己的尸体的。这真的非常恶心,这已不止是行为意义上,更是,他就在那里,而作为他的存在却是一团死肉。他该愤怒,是的,他当然应该愤怒,他甚至想抬头或低头去与那纯白与漆黑的对峙,戳瞎那对制造这场荒谬视奸的眼睛。

但他的怒火远不止于此。

他看见自己的尸体抬起了手,盖在自己这副身躯上。

而在黑暗倾覆前一瞬间,他看见那具属于自己的尸体,眼睛闪烁的金芒。

“不要看…奈费勒,不要看,”他听见了星星的声音,“我有罪,我认罪。”

“我会监禁在您身边,接受一切的审判,但……”他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自自己这副身体的脖颈取下,“这份信任太过贵重,远非我可承受。”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应该制止的。是的,他必须说出来!不是这样,还有别的可能,这只是其中一个!如果罪孽必须清算,功绩为何不允昭彰!那些充满光亮的,伟大的,贤明的!他都看到了!就差一点就可以告诉他!可恶,该死的,他为什么动不了!为什么!让他说出来!

“现在,物归原主吧。”

圣光吞没了他。

世界在火焰中重塑。

下雨了。

12.

尔犯何罪?

奈费勒的思绪自冥想归来,于悲悯的布道与无声的忏悔中,他眨了眨仍泛着湿意的眼睛,看向一旁的主祭。

“您不必再费心思了,主祭大人,”奈费勒的声音压着冷淡,“这眼睛,请替我收回吧。”

主祭没有说话。他依然闭着那双倦目,用绘着金粉的手抚上奈费勒的眼睛。

“你的这里,曾与我们一样,为祂的金色所佑,”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这是纯净者赐予你的,它令你堪透真实,哪怕你已离我们很远。”

是啊。哪怕已经这么远了,还是不放过他。如果说,它除了曾经作为一套金色的眼线之外还有什么功能的话,那只有当自己快要成功的时候让他功亏一篑了。

“它只是想看到更多痛苦罢了,”奈费勒侧了侧身,避过了主祭的触摸,“您既然不愿,那就到此为止吧。叨扰了。”

“等一下。”

奈费勒欲转身离去时,主祭叫住了他。

“为什么不收下这朵茉莉。”

奈费勒看了一眼那被留在蒲团上的纯白小花。

“世上的花有很多种,何必拘于这片纯白?”奈费勒拾起那朵花,插在了花瓶里,“当然,万紫千红也不敌你心中花园里的存在。”

“但你的花似乎拒绝了你。”

奈费勒抿了抿唇。他感受着胸口内袋的坚硬,那根与金币同放的吊坠,嘴角勾起一抹似挑衅,似战意的弧度。

“把自己栽进别人的花园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同样,把别人栽进来也是,”他说,“怎么打理花园,是园丁的事情。至于拒绝——”

“当然是园丁之间的沟通。”

奈费勒远去了。教会的布道仍在进行。罪孽的清洗在高耸的穹顶飘扬,主祭静立在圣典前,他那双深沉如晖夜的手仍闪烁着金芒,而那彩窗之下——

伊曼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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