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是我闻[中]

“……”

对于津岛修治,太宰缄默半晌后,只轻飘飘地评论了两句,就像石子落入深潭,空余波纹荡漾,还是归于平静了。但芥川始终觉得不简单,遂打定主意要开始留心。二人间的气氛无可避免地走向微妙沉凝,最终各怀心事地回去了。

兔走乌飞,跳丸日月,已至明治四十三年的九月。芥川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入读第一高等学校一部乙班(文科),在入学体检时,他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津岛君。

芥川和津岛被检查人员单独带去医务室仔细检查。其实不过是场误会,他因脸色苍白,过于瘦弱而被疑心有肺病,甚至连累了排在后方的几位同学也遭到怀疑,一起被要求复检。他虽清楚自己没有腺病质体格,但体检的幸运通过仍教他暗暗松了口气。

至于津岛修治则揭开医用纱布,被程序繁琐地检查了眼睛,——并没有受伤。额头、脖颈同样如此。

芥川不免打量了对方几眼。

与他苍白无趣的形貌不同,津岛的长相精致帅气,既会为成年人所惊艳,也会为同龄人所嫉妒,但与太宰君实在太像了。那双鸢色的眼睛更是如此。晦暗无光,沉不见底。

少年天性敏感,神经纤细,乃至能够感知别人一分一毫的微弱情绪,但对于津岛,他几乎捉摸不透。第三中学的最后一学期,对方以插班生的身份转过来,成为他的邻座。时机奇怪就罢了,津岛整个人都很奇怪。

他似乎不怎么说话,本该裸露在外的肌理总缠着白色绷带,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单纯是一种癖好。索性那身学生制服倒也还算规整,不曾被可厌的老师们抓住辫子,扣掉操行分。可津岛疏离阴冷的气质往往让他望而却步。

津岛非常擅于伪装自己。这是芥川为数不多、且尤为确定的一点。

哪怕是零星的情感,在那双鸢色的眼睛中也全无踪迹,似乎被掩埋于晦暗的深处;平日里分明是在笑的,可朝气蓬勃的样子格外违和。

然而,他帅气潇洒,纵然年龄与身量不足,揣度日后的模样,必然是极出众的美男子。有些同学大抵因津岛君的外貌同他塔话,往往三言两语被堵得哑口无言。——倒非言语冒犯,相反他温和有礼,只是那张嘴时常几句话就把天聊死了。他佯装尴尬与歉意,同学没有多说什么,一来二去,便无人同他搭话了。

芥川没有证据表明津岛修治是什么样的人,一切仅仅是下意识的感知判断。他的目光捉摸不透,偶尔略带侵略性,若有所思的打量教他浑身的细胞都在战栗,简直毛骨悚然。班上的同学竟没一个发觉,皆认为他是好相与的人。

津岛君或许有所图。芥川偷偷翻阅《浮士德》的手指一顿,不禁推测。

讲台上的德语老师依旧在叽里呱啦地讲解语法。初秋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书案上,不冷不热的日辉很是怡人。远处天际的薄云无声无息地飘浮,似流玉一般。

斜后方的一位男同学久米正雄正观察芥川。他在入学体检时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芥川君排在他的前两三位,瘦得有些吓人,眼神尖锐。他的胸部完全是得了肺病的样子,且脸色苍白,所以被检查人员怀疑了。不仅如此,后面几个学生也一并被带去复查。而他就是其中一个小倒霉蛋。

德间老师的声音洪亮,授课富有激情,但完全没有打扰到芥川。

久米发现他按着德语版《浮士德》的手指修长白皙,并无劳作穷苦的粗糙,大抵是出生哪个家族吧。此外,《浮士德》比较难读,对德语母语者尚且如此,更遑论日本人了,但若硬生生啃完全本,德语也会大有长进。看来,芥川同学不仅热爱文学,还颇为上进呢。

柔滑如饴的阳光让久米舒服得心神飘忽,颇有些胡乱地想。他支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黝黑的眼睛。

“——久米正雄!”

“!”

他吓得一个哆嗦,忙站起身应答。

福间老师笑眯眯地提问:“你知道‘读不懂’(クメ,谐音久米)这个词的意思吗?”

真是糟糕啊!久米知道福间老师是在敲打自己的走神,但几乎瞬间灵光一闪,下意识回敬道:“嗯,是不太懂。这个词‘包含’(フクマ,谐音福间)是什么意思呢?”

班上的学生起先还在沉默,没一会儿都反应过来,纷纷为这个幽默俏皮的回答笑出声。

久米不免汗颜,陡然升起惶恐的情绪,暗忖:福间老师虽常与学生插科打诨,很有亲切感,然而到底是他不逊,若被训斥惩罚,实在尴尬丢人。

幸好,福间也不是寻常老师,对这个反击一笑了之,让他坐下了。

久米松了口气,目光一转,恰好瞧见芥川君正在扭头看他。少年早将《浮士德》塞进课桌里,面露温柔的微笑,眼里全无初见时的锐利。难道是方才随机应变的玩笑话教对方高看了一眼?他兀然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起红晕,为这等自作多情羞赧起来。

芥川见他突然红着脸别过头,有点莫名其妙,但仍笑了笑。久米同学思维敏捷,还非常幽默呢。

邻座的津岛将全程都看在眼里,不由撇了撇嘴,懒洋洋地评价了句无趣。不过……算是一场情深友谊的开端嘛。他阴阳怪气地如此想到。

之后的课程继续平淡进行,一刻钟后,下课铃叮铃铃地准时响起。课间,同学们在讨论学校安排的红叶狩,就在下周。

“——芥川君会去吗?”津岛充满朝气,以种非常可爱的语气突然问道。

若放在以前,芥川多半会撇撇嘴,暗道此搭话之拙劣。然而,许是津岛君天赋异禀,这场突如其来的谈话居然诡异地显得自然流畅,仿佛他们是从小相识相知的好友。他的神态轻松却不轻浮,语气活泼却不莽撞,立在一个完美平衡的点上,教人厌烦不起来。

少年不由得想起太宰君,这方面也是何其相似啊……

他霍然意识到想起太宰君的次数变多了,然而现下不是恰当的场合,只好将纷杂的思绪一扫而空。

“嗯……会的吧。”芥川有些犹豫。他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红叶狩这等雅事应和三两个好友一同去,再不济也该独身前往,而非随学校的队伍,混在叽叽喳喳的嘈杂人群中。

津岛敏锐地发觉芥川有片刻走神,眼神放空,趋于平静的虚无,透过他陷入回忆。他心中陡然升起微妙的、略带妒意的愤懑,一种被羞辱的冒犯。不过,他不会恶劣地报复他,只认为可笑——这个世界还会有别人同他相像吗?

随即,他一怔,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诞的猜想——这里还有别的太宰治吗?

来到此世界之前,他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亦有个别名,叫太宰治。他的生活没有丝毫意义,光明也好,黑暗也罢,都无所谓,所以便选择深入人性中最暴力、黑暗、血腥的地方,以此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直到某天,他触碰了「书」。

浩瀚的信息在津岛的脑海中炸开,所有世界的太宰治的意识在此刻相连。他敏锐地窥探到一个大不相同的世界——虽然每个世界都有细微的差别,但那里出现了一个变数,让一切像脱轨的列车,往既定的方向越行越远。

这个变数叫芥川龙之介。

绝非不吠的狂犬,加入□□的芥川龙之介,而是走向文学,似书籍化身的芥川龙之介。连接起来的所有世界中,唯那处有芥川先生。显而易见,他是外来者。

津岛宿命般地同样被先生的小说触动,然后目睹那个世界的太宰治握住了先生的手。他的目光追逐他,执着打动了他;而先生敏感善良,也温柔地注视他。

津岛却觉得胃部一阵绞痛,恶心地直想吐。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太宰治也配得到那样的温柔和幸福吗?

津岛看得出来,先生绝不是迟钝的傻子。黑手党时期的太宰治气息阴冷黑暗,与生俱来的恶意与暴虐在血脉中流淌,衣摆还有洗不尽、散不去的硝烟味。他的观念与先生的追求背道而驰,不是追求善与美,探寻不带利己之心的爱的神明。

为什么要拯救这样一个人啊?!

所有世界的太宰治际遇都大差不差,唯有那个家伙得到了先生温柔纯粹的爱意,最后走向光明璀璨的道路,好命到让所有人嫉妒。

没过多久,那个世界的太宰治发觉有人窥探,不知用什么方法直接封闭了世界。他们都心知肚明。

津岛面无表情地走回□□办公室,推门而入的手稍顿,生出了一个恶劣的想法。

——那个家伙可以,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津岛君?”

真实的话音打断了思绪,津岛无比自然地应了一声,这份短暂的失神谁都没有察觉。

“芥川君可以去看看哦。”津岛开心地劝道,“红叶满寒溪,一路空山万木齐。想来就很美,不是么?”

少年闻言,眸光熠熠,流露出几分惊喜,忙问:“你也喜欢中国文化吗?”

津岛佯作难为情,解释道:“只是读过一点诗,看过一些书,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他所料,芥川果然顺势与他聊了起来,就读过的书籍和诗句展开。

往后几日相处,芥川发现津岛君见识广博,思维敏捷,尤其在理科上表现出的聪慧让人惊讶。他的态度可谓随和,虽说有时候气质有点混沌,但不妨碍真挚的流露。非常奇怪,怎么会有人把真挚执着与别有用心相结合呢?

芥川能感觉到,津岛君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但所表达出来的情感却是纯粹的。他没有虚情假意,没有恶意捉弄——得到自己的好感和友情,再抛弃他,嘲笑他。

这太奇怪了。

但少年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被一步步软化,从戒备,到犹豫,再到试图接受。

红叶狩的前一晚,太宰照例给芥川买了葛饼和年糕小豆汤,纵然养父和姨母劝说他不要破费,这过于溺爱孩子了。

房间静悄悄的,外面不歇的秋蝉之鸣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传来。庭院里半光秃的树枝翘着寒色,黄叶落了满地,秋风一吹,发出簌簌莎莎的声响。日头渐短,又可见群燕辞归,大雁南翔。转眼,天空下了场淅沥小雨,枝叶上的浮沉被尽数抹去,焕然一新。

芥川咬着葛饼,却在走神。因津岛所起的不解像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结网,爬过他心里的每个角落。

“太宰君,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别有所图的爱吗?”少年放下捧在手心的小豆汤,冷不防问道。

翻阅书页的手指猝然一停,太宰险些以为暴露了不堪的内心。

他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但放任蔓延的思念,引诱尚未成年的先生,放大他的依赖和留恋,让萌芽的爱意如野草般生长,这一切的一切都仍过于卑劣。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是这样。

初见先生的第一眼,太宰就发现他们拥有相同的特质。他们都不存在活着的理由,身处世界,但又游离在外。他打定主意要撬开先生封闭的内心世界,抱以自私、却执着的情感追逐他,让对方的爱意在漆黑的淤泥中开花。

先生早已有所察觉,可依然向他伸出手,试图引导他走向光明。

太宰企图用一根细而透明的蛛丝缠绕先生,最后连带着自己也被缠绕。

青年微不可闻地深吸了口气,温和道:“芥川君为什么这么问呢?”

“是津岛君。”芥川思来想去,决定和盘托出,“我始终觉对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看不透他,却下意识觉得他是真心的……所以,一个人真的可以既另有所图,又不虚情假意吗?”

太宰陷入缄默,不知何时,藏在和服宽大袖口的手紧握成拳,齐整的指甲仍然刺得手心生疼。早有预料,但还是觉得恶心。

觊觎别人的东西,真的好恶心啊。

还是早点解决他吧。

“芥川君觉得呢?”

“有的吧……”少年犹疑道,“津岛君应该是想与我交好,心意倒不作假。他虽然心思复杂,但为人挑剔骄傲,断不会做恶意相与,再抛弃友情之事。”

此刻,太宰真的哑口无言了,额角隐隐作痛。他既庆幸,又有点无力地心想,少年时期的先生过分单纯了。

……不过倒也省了一番事。

“想和芥川君成为朋友才正常吧?”太宰笑着安慰他。

芥川微愣,愈发不解。

“芥川君啊,无论是才学,抑或品格都无可挑剔。”按时间,家教私课早已开始,但为了解决先生的疑惑,亦为了防备津岛修治,这番私语必然要说的。太宰遂稍稍压低声音,“我注意到芥川君习惯拿着书到处走哦,出于真实的热爱,而非装模作样的虚荣。你机敏伶俐,成绩优异,阅读丰富,是超然的孩子。”

少年对这夸赞很难为情,一时间讷讷无言。

“芥川君还很温柔……”太宰不知不觉陷入回忆,“在自身周围竖了一个栅栏,讨厌的人绝不可能进来。但对于你所信赖的,有值得认同的优秀之处的人则相当亲切。并且把他们照顾得很好。只要和他建立密切的关系,就算对方会带来很多麻烦,芥川君也不会轻易地推开对方。”

“太宰君……”

芥川眨着明亮的眼睛,脸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的,赞誉也好,诋毁也罢。所言皆是,那又怎样?但此刻,少年的脑海一片空白,莫名的情绪开始泛滥。

他是懂他的。

少年的心弦被撩拨,长久寂寞中的灼热之物正无声无息地燃烧。

芥川终于发觉,不知何时出现的爱意……早在最初就被灌溉了。——太宰君与自己相似的疏离气质,只对自己表现的温柔、爱护,葛饼和小豆汤的香气,微凉的指尖划过发热的额头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成为浇灌的养料,最后爱意在幽暗的内心深处开花。

他想,终有一天,他会为了对方抛却自由也在所不辞。他鼓起勇气,决定扫去面对无从知晓的未来的胆怯和惶恐,跨过孤寂的黑夜,焚烧的白昼,穿过炎热潮湿的盛夏,折胶堕指的隆冬;更甘愿依附他而生,若能同他在一起,就连死也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涉及的Neta:

1.久米与福间的谐音梗,以及福间不以为忤,甚至还幽默地用谐音梗提了另一位同学,出自《两位朋友》——芥川龙之介。

2.“在自身周围竖了一个栅栏,讨厌的人绝不可能进来……”评价出自《芥川诸事》——菊池宽,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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