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下个周一,唐晓翼和唐欣还是如平常一般去上学。

这周换唐晓翼载妹妹,自行车穿过街道,驶向学校。晨间弥漫着雾气,行人与车辆皆笼在一重乳白色的朦胧天光里,唐晓翼不得不放慢车速,小心谨慎地穿行在路口。唐欣则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上,双手乖巧地拉住哥哥的衣角,谨防一个急刹就把她甩下车。

总算到了学校,把自行车推进车棚上锁。唐晓翼走出车棚,拍拍唐欣的肩膀:“走了。”他迈出几步,妹妹忽然又扯住了他的校服外套。

唐晓翼转头,疑问的目光投向了她。唐欣却不看他的眼睛,口中嗫嚅着说道:“……哥,周末那件事……那个女生,是你同学吧?”

“……你怎么知道的。”

“上周一晚上,我接你下晚自习,路上不就碰见她了?骑着机车的那个。”唐欣说,“当时你就跟我说了,她是你同学。”

唐晓翼说:“确实是她。”又问,“怎么了吗?”

唐欣抿唇,手指扭捏地将他的衣角扯出褶皱,又矛盾地抚平:“……就是有点担心你。”

“哎,没事,事情已经解决了。”唐晓翼赶紧给妹妹做心理按摩,“再说,你哥我都不带紧张的,你也别替我操心了。忘掉这件事,好好去上课,好吗?”

兄妹俩一面说着,一面往教学楼走去,在路口处分别。唐晓翼前脚刚走,面上表情立即便沉下来,烦躁地扯了扯嘴角。他当然没有那么快就放下这件事。但他放不下又有什么用?日子还得照样过,他还得回到那间教室里去,同庄易茗做同桌、同苏祯做前后座。

他走进教室,同学大多已落座,有的正在抓紧时间补觉,有的已经开始学习。唐晓翼走向自己的座位,每迈出一步,都极力控制自己的视线,不飘向庄易茗,或者苏祯。

但她们毕竟就坐在那里呀。而且易茗,易茗还在座位上回过身去,正在帮苏祯戴耳饰。翰城一中明令禁止学生佩戴首饰,但她们是出了名的小混混,加之家世显赫、身份特殊,领导与老师也不好管教她们,遑论学生干部。于是这些死板的规矩,全要为了易茗和她的小姐妹大亮绿灯。

唐晓翼来到座位边,还未开口,易茗便起身,让他坐进去。她指尖还坠着半边耳饰,苏祯尚侧过头,等待着易茗为她佩戴。唐晓翼坐下,将书包塞进桌屉,默默地听着易茗和苏祯的对话。

苏祯问:这副耳饰配我么?易茗答:当然,很衬你肤色。苏祯便喜滋滋地笑了,“啪”地一声打开小镜子,认真地研究起如何驯服乱翘的鬓角。

易茗的手指,横亘在唇间,作出一个拈烟的动作。随即,她被自己的习惯性行为逗笑,转而从书包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撕开包装后放入口中。她再拿出几根棒棒糖,前后左右一一分发,放到唐晓翼桌上的,是一根荔枝味儿的。

他把它推回去,又被易茗截停。她微微笑着,眉梢既弯又飘:“收下吧,同桌?”

她仿佛把“同桌”这个称呼,视作某种游戏的关键词,只需要说出来,便足够令她乐不可支。唐晓翼不喜欢被人戏耍的感觉,何况她在她家的那间客卧里,都用平稳且笃定的声线,一句一句地叫他“同桌”。他说:“我有自己的名字。”

易茗挑眉,立刻改口:“收下吧,唐晓翼?”

前后左右,同学们的视线俱落在那根棒棒糖上,仿佛无声地敦促着唐晓翼:快把它收下。他却不想顺从,执意要退回。易茗只好收走,再换个口味:“你不喜欢荔枝味哦?那就橘子味吧,怎么样?”

如同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喏,这是你喜欢的糖,不要再生气了。

“我不喜欢吃糖。”唐晓翼一字一句地说道,而后闭口,不再同易茗说话。易茗耸肩,转手把糖递给苏祯,苏祯倒接得自然而然:“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吃糖?”

“在戒烟,过渡期,瘾上来时就用棒棒糖抵一下。”

这天中午,唐欣被班主任叫走,唐晓翼自己去吃了饭,再走回教室午休。晨间大雾四起,上午便有艳阳高照,气温直逼三十度,室外完全穿不了外套,唐晓翼便把校服脱了,上身只穿件短袖,拣着树荫底下走,总算回到教学楼。他方踩上楼梯,忽而被人从身后勾住了裤腰。

他毫不怀疑,假如他继续往上走,那人也不介意直接把他校裤脱了。

福至心灵般地,他料想到回头,将会看见谁的脸孔:当然是庄易茗,以及总围绕在她身边的那几位小姐妹。见唐晓翼停下脚步,易茗抬抬下巴:“聊聊?”多么标准的校霸台词。

他却只觉得嫌恶,紧接着冷笑:“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唉,就当我想跟你解释解释。”易茗说着,自己也笑了,“虽然,你肯定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也并不想听。”

她歪头,望了望唐晓翼身后,又摊开手掌,貌似无奈:“你说,我要是打你,你会还手吗?当然会吧?”

庄易茗忽而正色,郑重地看住他的眼睛:“……但我确实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只是想说话的话,在这里说也一样的。”唐晓翼看出她是想把他带去僻静处“好好聊聊”,但他的确不想去,也忌惮再次被设计。他不介意易茗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出来:即便她决定亲口抖擞出那些事迹,那她也需要考虑到,那将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伤害唐晓翼,又能让她在她的小姐妹们面前颜面尽失。

易茗却为他的话语和反应,出现了片刻的怔愣。她像思索了几十秒钟,最终组织好了说辞:“对不起。”简明扼要的三个字,她说得果断,亦显得真挚——尽管落在唐晓翼眼里,这份“真挚”仍需要打个亟待推定的问号。

唐晓翼调整呼吸,将校服外套换到右手上拿着:“……所以,到底有什么事?”

她答非所问:“旁边有个空教室,我们去那里说。”

像是一口咬定,她的“对不起”将会换来他的松口……那她确实猜得很准。唐晓翼跟在她身后,走进那间空教室。易茗的小姐妹们留在门外,好似为他们放风。唐晓翼想到“放风”这个词时,不自觉牵扯了一下嘴角,旋即便收住了笑意。

“好了,说吧。”唐晓翼说,“我还要回去午睡,所以长话短说。”

“对你用药不是我的想法,我只是被我爸爸当作了工具人。”易茗说,“设计你,全都是他一人的主意,与我无关。”

唐晓翼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唇:“所以?”

“我就想和你说这些。”她顿了顿,“所以,你可以走了。”刻意模仿他说出“所以?”二字的腔调。

唐晓翼果真把手放上门扶手,作势要开门离开,易茗又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他敏感地觉察到,她的掌心跟那晚一样的冰凉。她正在渗出冷汗。

唐晓翼不动声色地垂眸,望向面前的庄易茗。额前散了几缕碎发,垂落在她眼睫间,她像觉得痒,不安地眨了眨眼睛。而后她忽然抬眸,同唐晓翼对视。

他莫名地冒出一句话来:“你的脸颊痛吗?”

唐晓翼只是想到了那晚,商务车驶离庄家时,他在后视镜里看到的那一幕。

庄应生的那一巴掌打在了易茗的左脸颊上。从动作来看,他用的力气不轻。

他又感到好笑,像替自己感到不齿:这个女孩,在她父亲的指使下亲身做了一个针对他的局,作为受害者的他,竟还有闲心关心她,有没有被她父亲打痛。……几乎像某种精神疾病的隐兆,唐晓翼明知他不该对庄易茗心软。

易茗因这个问题而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抚上了左边脸庞。

“……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她淡淡道,“爸爸打完以后,我就用冰块敷了,所以肿得不算很厉害。”

她放下手掌,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靥:“你看,是吧?看不出来任何痕迹嘛。”

“你还是别笑了,让我瘆得慌。”唐晓翼说完,紧跟着补充一句,“很假、很虚伪。不想笑的时候完全可以不用笑。”

易茗沉默,目光移向他处,又悄悄地挪步回来,落在唐晓翼脸上。

“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想自由自在地表露出真实情绪的。”她说,“但很可惜,大多数时候,我都不能那样做。”

唐晓翼没再试图按动门把手、出门离开。

他和易茗,分别坐在一张课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易茗还是对他的朋友圈很感兴趣,追问他有关雪山的问题。唐晓翼便同她描述起他在那里见到的景色。犹嫌语言描述太过苍白,他干脆拿起手机,找出照片和视频,一一给她展示。

易茗看得认真,手指仍不自觉抚过双唇,唐晓翼看出她烟瘾又犯了。果然易茗说“等一下”,从口袋里拿出棒棒糖,眉眼方舒展开来。

唐晓翼收起手机,忽然问她:“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

“你的语气很像记者采访失足少女,虽然本质也大差不差。”易茗倒答得坦荡,却于此处刹住不讲,又从外套里摸出一根棒棒糖,递到唐晓翼面前。

他不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给他塞糖,但他现在也不抵触接受它。唐晓翼伸手,把那根棒棒糖握在掌心。易茗再用眼睛瞧着他,敦促着他也拆开包装纸,与她一样开始吃糖。

“其实我还没有和谁具体地复盘过这些东西,但如果对象是你的话,那就没关系了。”易茗嗓音轻快,用鞋尖去抵唐晓翼身下的课桌,“因为你不会在翰城呆太久,最多一年……一年很快的。”

“这都被你们调查清楚了?庄家真可怕。”可他的口气,却不像真的感到恐惧。

易茗难得好脾气地笑着,像得到表扬的小孩:“因为你就是一副要出国留学的样子嘛。看得出来你并不适应国内的教育环境,全是出于奶奶的意愿,才会勉强来一中上学。说来也是你倒霉,家境这样优渥耀眼,来了翰城,当然会被当作盘中餐。”

她平静地叙述起她的故事:“大概是从十三岁起,我就开始被爸爸送上男人的床榻。真是各种各样的男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只要是爸爸觉得有利可图的,他便会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我去讨好他们、取悦他们。”

从她唇齿间跌出的一字一句,貌似轻盈,却在坠落触地的瞬间,铺就成满池泥泞,混杂着尖锐碎石、嶙峋玻片,赤脚踩上去,即被割裂得鲜血涔流。易茗用舌尖,把棒棒糖从左边推到右边,面上表情纹丝不动,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他也不是只利用我的。我的生母,也就是他的原配,也会被他当作礼物,送给特定的对象。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与折辱……在某个官员的床上,她彻底疯了。爸爸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企图控制她,但她最终还是上丨吊丨自丨杀了,在病房里。”

易茗口中的棒棒糖融化殆尽,她将光秃秃的糖棍儿吐出来,躺在掌心,用纸巾包好。易茗拨了拨额发,抬眼看向唐晓翼,突兀地问他一句:“我能亲你吗?”

她说:“我刚吃过糖,嘴里很甜,是荔枝味儿的。我不信你不喜欢荔枝味。”

唐晓翼莫名其妙,只有尴尬地笑:“为什么要说这个?干嘛想做这种事?”

“因为我想。”说着,她从课桌上下来,靠近唐晓翼。他颇觉不自在,往后挪动身子,易茗便再度勾住了他的裤腰:“不让我亲,我就把手伸进去。”

“就非要二选一?我不想这样。”察觉到她真会把手往里面伸,唐晓翼连忙叫停,“……好了好了,你亲、你亲。”

因他的同意,她的眉眼骤然软化开来,像真心实意地感到开心。易茗贴近他,先小心地以鼻尖点触,再附上双唇,如同拼接零件,须得严丝合缝地对准。她的唇间,的确泛滥着荔枝的甜蜜。

亲吻唐晓翼时,易茗闭上了双眼,仿佛一心一意地享受着这个吻。唐晓翼却始终睁着眼睛,近距离地观察着易茗的脸庞。他们如此亲密,他甚至可以看清附着在她面上的细小绒毛,半透明的白色,使她看起来像个被放在微距镜头下的毛绒娃娃。

她以唇抵唇,接触几个呼吸即撤离,正直又纯情。易茗坐回课桌,接上未竟的话柄:

“妈妈死后,爸爸很快便娶了新的妻子,也就是现在这位。她在嫁入我家之前,就从事风丨俗丨行丨业,来了我家,也不过是换了个身份和环境,继续做着与以前一样的工作。我的爸爸呀,真是眼光独到,意识到出身良家的女孩没法心安理得地下地狱,索性就从地狱里找现成的人。”

她微笑,笑意从唇畔一直蔓延到眼底:“而且他做事真的好决绝,对他自己也一样。他不仅让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出去做皮丨肉丨生丨意,在客户有特殊需求的时候,他自己也会出马。事情既然已经演变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我都不好再指责他什么,毕竟他都亲自下丨海了,多说无益,多说都像在为他加冕。”

易茗冷笑着评价道:“好不择手段、不要脸面的男人,为了达成他的目的,牺牲一切都无所谓。”

“结果也如你所看见的这样。”她轻快地说,“庄家仰仗着卖女人、卖男人,成功掌控了翰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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