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照面无表情的走进靖安司,环顾四周,没看见贺老。
“贺老呢?”
迎过来的吏员答:“刚刚怀远坊坊中暴动,贺监此刻在应付怀远坊的大萨宝。”
长安城的胡人多信祆教,都聚居在怀远坊,所以与怀远坊相关的事,朝廷处理起来都相当敏感,贺知章只能亲自出面。
她有些不满,责问道:“这个靖安司,到底是谁在主事?又是谁允许军队进怀远坊的?”
她在长安待的时间不多,但也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胆的衙门。
“我。”
李泌清冷果决的声音响起。他从靖安司大殿走出,因为眼前重压在身,步履有些迟缓。他站在门前,抬目示意押走张小敬,然后面向站在台阶下的李元照。
李元照一时没了话。
李元照跟着他进了靖安司大殿,一路上早晨的事情还萦绕在她心头,她对李泌说道:
“我来不是因为要在那太子的鹰犬前给他面子,只是因为贺监在这里,想提醒他周围的人。”
她说着,转首顾向李泌。
“焦遂死了。贺监年事已高,受不了这种打击,千万别告诉他。”
李泌听到这个消息,并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点头。
“我知道了。”
两人来到后院,贺知章刚送走怀远坊众人,正坐在石凳休息,李泌先一步上前,李元照在廊庑中等候。
李泌同贺知章说了几句话,贺知章始终未改容,随后朝着廊庑的方向喊道。
“太华。”
“你何时回来的?”
李元照走过来恭敬道,“就是今早。”
贺知章道,“为何先去了怀远坊?”
李元照避重就轻道:“我从金光门进来的时候遇到了武侯在追一个贼人,就跟着追到了怀远坊。”
贺知章听了,沉默了几弹指,略垂首,“你是公主,抓贼缉凶的事,以后不要再干了。”
李元照低头乖巧的称是。
“今日灯节,早些回宫去见你阿爷吧。”
他缓缓起身,许是因为刚才对李泌所说之事还在忧心,拿起手杖准备前往押解张小敬的土牢。临走前不冷不热道,“长源,我去收拾你那张都尉闯下的乱子,你送送她吧。”
后院立时安静了下来。
李元照和贺老担心的不太一样。
“你的张都尉。”李元照想想张小敬刚刚三五句套出自己身份的问话手段,实在是不简单,“刚才在怀远坊,他看出了我的身份,没有先为自己求情,而是让我和贺监说,速以靖安司名义索要坊中名录。”
“我问了姚汝能,你们什么好处都没许给他,你就没想过他这般尽心到底为了什么?”李元照侧首看向李泌。
李泌双手撑着栏杆,望向远处,道,“调张小敬出狱前,司中查到过他还有个好友的女儿。为了她能在长安好好生活,他会尽力的。”
“我追到怀远坊时,杀焦遂的狼卫已经不知所踪,眼看着他硬生生移山填海,造出一条新的路来。这样的人,恐怖如斯,心中有怨,真的会心甘情愿为官府的事卖命吗?”
“就因为是非常之时,他才有大用。眼下情状,又有谁愿意接过这个麻烦?他是死囚,一颗亡命之心,能做成许多常人做不成的事。”
话说到此,她也不愿再劝。毕竟今日靖安司捉狼就是搅得天翻地覆,结果也只会如她所想的一样,让满朝文武更认为太子是个草包。
李泌想起刚刚姚汝能回来讲的坊内情状,向公主问道:“我想问,在怀远坊和你一起的那名女子是谁?”
怎么还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了。
几弹指内心念电转,公主道:“我的朋友。”
接着公主又抬首看向李泌平静的视线,着意解释得详细:“她跟丈夫住在怀远坊一年有余,今天是她在长安的最后一日了,我准备了些东西为她送行。”
见李泌没说话,她眼神清明地问道:“我的答得还满意吗?李司丞。”
贺知章端起煎好的茶,见张小敬站在原地不动,自顾自喝了起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吗?”
张小敬冷笑,“贺监下的令,何故再问。”
贺知章面不改色,似是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无礼,“刚刚祆教的大萨宝,为了怀远坊死伤教众之事来讨说法,李泌明明可以搬出太华公主被困在坊内,反问其罪,为你撇得一干二净,但却严令靖安司上下不许泄露公主与祆教的事有关。”贺知章颇为苦口婆心道,“此中何意?”
“公主,是武惠妃所生,前朝旧事,太过敏感,有太多人等着拿她的事去圣人面前做文章,朝堂之上稍有不慎就是倾覆之祸,若是圣人一怒之下责罚太子,关闭靖安司,谁来支持你查案?”
张小敬表情似有松动,贺知章知道这一番连拉带打起了效果,最后道,“李泌今日,不能错,抓到狼卫,靖安司的使命就完成了,再做就是错,这个错,会牵累很多人,你明白吗?”
“有人闯靖安司!”
“有人闯靖安司!”
李元照觉得是时候回宫了,向靖安司借了马准备从后门离去。结果听到前殿一阵喧闹,龙武军与右骁卫在顷刻间将四周包围。
李元照向为首的参军亮出金鱼袋,哪知参军软硬不吃,只知抬手行礼,请她与领命来的冯神威去说。
李元照有些烦躁的回身向前殿走去,迎面而来的便是两名参将拥簇着前来传旨的冯神威。
贺知章听到突然被准许致仕的消息,一时无法接受,已经有些站不住脚,但还是出面担保道,“给我一个时辰,靖安司查出线索,你们退。”
“那若是查不出来呢?”右骁卫道。
“贺老,一介草民,说话不算吧。”龙武军参军神色变得有些轻蔑,挥手准备下令查封靖安司。
冯神威一眼瞧见公主,便知道不好,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旁边的龙武军参军。
太华公主深受圣人宠爱,小时候便和众皇子一起受贺知章教导,狠辣任性。他当着公主的面这么不卖贺老的面子,一会儿可有的是苦头吃了。
只见身量高挑的红衣少年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挡在了龙武军和靖安司面前,面目不惊的缓缓道;“圣人曾许诺贺老致仕之日,于东市宣化门外亲自送别。这么着急赶人,参军不给贺老面子,连圣人面子都不给了吗?”
“你是谁?莫要拿圣意乱做文章。”龙武军参军道。
贺知章见李元照还没走,想说些什么,却有些无措,把话都咽了回去。
李元照道,“贺老的要求又不苛刻,没了今日还有明日,何必急这一个时辰,你们还是不要讨不痛快才好。”
“没空跟你废话。”龙武军参军不耐烦道,随后向身后大喝,“龙武军听令!”
李元照掏出袖中禁军的金印,提高声音道,“正官在此。”
龙武军见状,立刻停了下来,原地不动了几弹指,随后面露惶恐齐刷刷跪了一地。
龙武军直属于禁军,见印便如同见禁军大将军,只能遵循军令。
参军仔细看了金印上的字样,只好也即刻跪地加礼,不情不愿唱喏。
冯神威这时才悠悠上前向李元照行礼道,“公主。”
身旁右骁卫听到后,只得跟着弯腰屈膝,拿眼刀剜向冯神威。
老阉奴,早不说,差点把人都害死。
讲权不讲理,这时候才能好好说话,李元照冷笑一声,道,“贺监持靖安令组建靖安司,与龙武军同样都是为了护圣人周全,多一个时辰查案也不至于耽误了真正的观灯大事,还望参军卖个面子。”
公主说完又着意道,“今日司中所见,陈玄礼将军那里,我自会去说,问罪也问不到你们头上。”
龙武军和右骁卫勉强同意退出了殿外,贺知章一口气松了下来,被公主和李泌扶着送出了门外归家。
李泌心事重重地目送着贺监骑着自己的老驴远去。
他再回过头时,两人相望了几弹指,李泌不自然地微微撇开目光,对她说道,“多谢。”
“你和我也都是为全了贺老的体面。”公主道。
她在靖安司待了这半个时辰,光看见了一团乱,忍不住问道:“我进宫后,如果有人向父皇弹劾靖安司之事,我会替贺老解释,但他毕竟是这里的顶梁柱,他走了,你当如何?”
李泌摇摇头,“我得去见李相一面。”
公主惊异的望了他一眼。
李林甫当初坚持拥立她的哥哥寿王,对现在的太子也一直极尽轻蔑,她见得,李泌可见不得。
李泌望了望屋檐外的天,随后神色平淡的讲出了他即将要面对的不可能的挑战。
“贺老该列席今晚宫宴。”
李元照只觉得他疯了,“你连正事都没办完,怎么还要进狼窝里送死?”
李泌目光晦暗,长长一叹,“这是我该做的事,我得去把它做完。”
“春宴列席,我去说便是,你为什么非得……”
她说着,心里突然有了个有些极端的猜测。
他担心皇帝发落太子的时候,身边无人替太子说情。
李泌冷冷打断道,“我是怕圣人没先发难太子,先发难你。”
他太清楚她心里会想什么了,说起实话更是不中听,“贺监年迈恍惚,无心眼前,你以为他不担心你?这里是靖安司衙门,你直接拿出军令替贺老说话,军法森严,你比我清楚,换成别人早就避得不能再避,是生怕没人去同皇帝说你擅权跋扈吗?”
李泌说到一半,等来了一巴掌。
他并未改容,始终与怒极的公主对视。
他永远是这样。
李元照觉得有些疲惫,别开视线,“我不欠你的。”
“你一番好意,我自然是懂。”他语气放缓,不再如同刚才一样冷冽,而是推心置腹又无奈,“只是你若一直出头,总会有人看不过眼。你的哥哥姐姐,面上同你亲厚,也不会真的关心你恣意行事之后会得罪多少人。”
见她面色稍缓,李泌才继续道:“查案本是贺监和我的分内事,你多次出面,贺监亦无法向圣人交代,靖安司究竟能力到了何种地步,全城策防的任务都到了公主头上。”
李泌向来是忍不住对她的事上心的。激怒公主是做戏给别人看,但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是肺腑之言。
公主似是见他处境实在不易,问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李泌略颔首,“确实有一件事。”
“如果我回不来了,或是今日出了什么事情,麻烦公主,想办法留张小敬一条性命,让他查到底。”
公无渡河。
两人维持着相望的状态,后来她轻轻点头。
“他既当过陇右兵,我不会让他冤死的。”
等在殿外的龙武军和右骁卫正无聊,看到太华公主一耳光扇到了李泌脸上,全忍不住侧目看热闹。
右骁卫统领感叹道,“好大的脾气啊。”
龙武军参军看了只觉得习以为常,淡淡道,“大唐的公主都是这样,跋扈任性,惹她们不痛快可比惹那帮成天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皇子麻烦多了。”
“这李泌也是不知死活,贺老倒了,公主就是他今日最大的背书,这般惹怒公主,对他有什么好处?”
“背书?”龙武军参军眉目一跳,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他虽是粗人,守在宫中看重臣贵胄的往来行事并不少,自然是比这些守外城门的不入流粗人懂门道。
“她是惠妃所生,寿王胞妹,给太子背哪门子的书?贺老都走了,李泌好歹也是这里的一把手,她说打就打,足见圣人对她的宠爱胜太子多少。”
“那她今天还替靖安司说话。” 右骁卫统领继续问。
怎么能这么不上道。
龙武军参军恨铁不成钢的一叹,“她句句不离圣人安危和贺老,哪句话是帮太子的?传到圣人耳中,圣人只会觉得公主尊老重道又体贴圣意,显得太子更窝囊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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