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逐渐往上变得愈加明亮,她抬头猛见一个人影。在械斗中,李元照看清他的面容,愣了很久。
如果知道自己带着怀疑之心登上大仙灯会看到这样的情状,她宁愿自己待在花萼楼上等着今晚人被炸死也永远不上来。
她挥刀的动作停住了,花了很长时间从震惊中缓过来,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萧规?”
萧规笑了,任凭李元照手里拿的凉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二十一娘。”
拔灯大典在此刻已经结束,外面的欢呼声,开始一浪高过一浪。无论天子、群臣还是诸国使节,都等着太上玄元灯楼燃烛。
“你怎么会在这儿?”李元照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追问道:
“你怎么会到长安来?”
“我不是……”
她的胳膊已经毫无底气地垂了下来。
她当时路过灵武,夜里看到驿站后墙翻进来一个灰头土脸浑身是血的人,很明显在逃难,自己收留了他一夜。
后来她出了县城,遇上几个抢劫的流寇马匪,自己一个人不抵围攻,是他将她救了出来。
他称自己从前在凉州军中,得到朝廷封赏还乡后发现自己姐姐一家在县丞手下惨死,自己也反被污蔑成马匪替人顶罪,还毁去了他的捕吏告身。
她送萧规到兰州都护府那里告官,还拜托她在兰州相熟的守将向当地的官长举荐他一个从八品参军的职位。
萧规的面容依旧和暖,轻松道:“他们沆瀣一气,重新把我关回死牢中了。我夜半逮到机会逃了出来,射杀了衙门中包括县丞在内的所有人,之后只好四处流亡。”
四处流亡四个字说得轻巧,其中心酸怕是不得而知。
“那今日之事,都是你的手笔?”
萧规坦然点点头。
李元照心中涌起巨大的难过,手中还紧紧握着刀,却说不出话来。
“我来长安有一段时间了,选到今日,也是想在天下所有人面前炸翻这盛世脸面。”萧规说到此处顿了顿,像是在回应命运的嘲讽,从前以命相交的朋友是他针对的人其中的一员。
“可惜。”他道。
“确实可惜。”
李元照回过神来,极为难过,惋惜道:“你的箭法很好,头脑也很好,如果还留在前线,会功高名就的。原本我和兰州的守将说,你虽不是武举出身,但也在行伍中待了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先从低品参军做起,慢慢重用,千万不能因为出身轻看了你。”
萧规没料到李元照会说这样的话,面色闪过一瞬的动容。
她想再给昔日的朋友找一个活命的机会,不等萧规开口,继续道:“广场上的普通百姓,他们今日也只是想着高高兴兴过个节,过好自己的日子,他们并没有什么错。”
“你若还愿意和他们一样,日后平平淡淡的活着,留在长安、或者带着鱼肠回到陇右,我可以去和京兆尹说重审你姐姐的冤案,保证以后你在唐土上会是自由之身。”
萧规身形有些僵硬,像是真的把李元照的话听进去了。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随后萧规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你是皇子贵胄,看到的自然都是花团锦簇,光鲜盛世,如何能知道暗处的鬼蜮伎俩。”随后指了指站在下一层的其他人,“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冤屈,就算你现在劝动了我,你能保证劝动他们每个人吗?”
“那你要鱼肠和你一起死吗?”李元照怒意顿起,立即高声反问道。
她语气有些激烈,话音刚落,影壁上唯一的烛火霍然开始晃动。
她猛回过身,又看到了一个疲惫的身影。张小敬站在萧规对面的竹梯上,两人相望间面色和睦,不像是准备捉贼的样子。
倒像是有同生共死过的默契。
李元照思忖了半刻,也明白了过来。
她哈哈大笑。
“你的刀呢?”
张小敬没有躲过她的视线,淡淡道:“不合时宜的刀,便不用了。”
“你是为了救他吗?”李元照指着张小敬转首向萧规问道。
“是。”
萧规答得干脆。
今日毁灭整个长安的阴谋,只是为了让追捕他们的人活命的计划。
李元照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头痛,痛苦和绝望不断袭来,她已经无从控制,也不想克制,只想毁掉眼前的一切。
她以惊人的速度拔刀向萧规和张小敬两人砍去,招招狠辣果决,在公主的阴鸷戾气下,已经力竭的张小敬险些无法抵挡。
随后刀背回转,萧规身前绽开了一个极深的口子,像一张血盆大口。
李元照看见血,这才恢复了神智,握着一把血珠不断向地上滴落的凉刀轻轻喘息。
“我刚刚说的依旧作数,只要你和张小敬………”
“二十一娘。”
萧规开口打断,捂着前胸,似是碰到了痛处,肩膀一抖,又像是长叹了一声。
“回去吧。”
萧规回过身,背对着她道,“倘若你出了楼,想命人围了大仙灯,把我们都诛杀在此,我也是认的。”
“若是不想,到了明日,又是新的一天。你的那些哥哥都死了,长安军权还在你手里,你从现在开始物色一个皇帝人选。”
他对着自己的朋友说:“也算我送你的一份礼物。”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失去了官觉。
她在黑暗中无法安眠,脑海中掠过的记忆杂乱无章。
越发清晰的是她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他怎么样了?
他白天答应她的,可没在春宴上见到他。
………
他总是这样,不把约定放在心上。
杂乱至极的意识如走马灯般闪过,一阵清凉的触感过后,她再一睁眼,置身在了清冷葱郁的山间。
一个青衫身影回过头,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面色不再像人前那样谦静冷淡,而是像从前那样意态温和。
她看到他向自己的情感妥协,不再去想怎样离开她,而是回握她的双手。
下一分,自己仿佛跌落水底,零散的记忆片段却断了线。
“阿娘走了,听你哥哥的话……”
“阿照,你觉得母亲是想让我继续做这个寿王吗?”
……
“凉州寒苦,你回了长安,别忘记他们。”
“翁翁不回去了,翁翁不想再过离权谋近的日子。”
“那你想过我吗?”
……
“这个唐病了。”
“穷则独善其身。”
“如果还有明日……”
……
她再睁开眼,自己已经躺在了公主府。
映入眼帘的是宋官和秋娘担心的面容。
“公主终于醒了。”宋官道,“兴庆宫失火,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宫女在沉香亭内发现你已经昏迷多时,寿王差人将你送回来的。”
她在头痛中艰难思索,渐渐想起了昏迷前的事。
“我不在花萼楼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
宋官禀告道:“一开始,圣人问了几件政事。嫌太子办得不好,就当着各国使节羞辱太子毫无才干。”
“太子说,是李相连连阻挠,才导致靖安司查案毫无进展。李林甫则说,太子启用死囚查案是为刺杀自己,挟私报复。”
“贺老看不下去了,劝谏圣人不该总是折辱太子,进而又劝谏圣人不该荒废政事,只顾享乐,被奸佞迷惑。”
李元照依在床边,按了按眉心。
李玙这个废物,什么事办不成都要赖别人,用死囚查案还明火执仗的,不怕人不知道。
刚刚在灯楼中一场械斗,已经是精疲力尽,她低声问:“后来呢?”
宋官面露惶恐,显然是接下来发生了更大的事。
公主平静道:“说吧,这里没有别人。”
“圣人和右相一唱一和,将太子排挤出去了。贺老怒斥圣人沉溺声色,还试图在御前杀了李相。”
李元照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长长一叹。
她顿了几弹指,突然想到关键处,问:“太子后来去哪了?”
“太子早早就离开花萼楼了。然后一伙凶徒冲了上来,劫持了圣上。”
她猛然间清醒,心一下揪了起来,抓住宋官的胳膊急切的问:“父皇和凶徒现在何处?!”
她以为萧规只有引爆灯楼这一个计划,醒来后得知兴庆宫只是失火,自己还暗暗庆幸:计划既已失败,萧规他们应该已经都逃了。谁能料到萧规会大胆到直接去劫持皇帝。
宋官和秋娘互相觑了一眼,犹豫道:“圣人此刻下落不明,禁军已经开始秘密全城搜寻……”
她没耐心再听们说什么,起身更衣,出府后直接向金明门疾驰而去。
如果今日皇帝死了,只会朝野动荡,举国大乱。可她无法知道萧规究竟带父皇去了哪里,只能先做自己能做的事。
譬如尽自己所能不让长安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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