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9 成都(二)

亚运会在九月底,世锦赛在十月中上旬。彼时已经是九月初,亚运会和世锦赛的大名单选拔将由两次队测决定最终参赛名单,分别安排在九月第一周和第二周的周末。

赛前有关世锦赛有各种猜测。因为在本土成都举办,所以经常能听见“叶子肯定会上呀,她是川队又是成都人,还是二组独苗,不上不合理嘛。”以及“沈诺仪肯定会和顾忆争夺一个席位咯,看人家最近那个劲儿,肯定谁也不让,一定会把老将挤下去的。”

这些话无法判断是否有昭然若揭的恶意,但里面带着的淡淡酸味和阴阳怪气总是让人不由得皱眉。这就总让人觉得,如果叶卓然和沈诺仪选进名单,总是言不正名不顺的。

好在当事人对此并不在意。

姚晴作为队长,曾经出面阻止过这些声音。但她做不到令行禁止,因为与她相伴的还有“姚晴自己不就是非正规途径上的伦敦奥运,这样就是心虚吧”之类的流言,与最开始她们猜测的一样,这让她作为队长的威严大打折扣,做事同样左右为难。

拯救她的是第一次队测很快来到了,在实力面前,一切的猜忌与谣传都能灰飞烟灭。

最令人惊喜的是叶卓然和沈诺仪的表现。那几乎是两代平自高手的对决。

她们两个在全锦赛平衡木决赛都出现了掉木大失误,但在队测中发挥得非常稳定。第一次队测时平衡木上沈诺仪的GF大空翻套赢了叶卓然的双F套,叶卓然的自由操凭借更高难度的挂串和舞蹈动作赢了沈诺仪。高低杠上叶卓然更胜一筹,最终叶卓然以高低杠的优势赢下第一次队测的全能第一,沈诺仪排在第二。

叶卓然用自己的成绩打破了所有不怀好意的猜测,向所有人展示世锦赛非她不可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是队内全能第一人。她这个成绩,如果落选才是黑幕。

叶卓然比完之后悠哉悠哉,坐在长椅上翘着腿。她不喜欢穿国家队白色和红色的队服外套,自己带了件黑色运动服,披在身上好像大姐大巡视全场。

“怎么样诺仪,见识到师姐的水平了吗?不好对付吧!”

叶卓然双臂环抱胸前,单腿支撑着椅子前后一晃一晃的。

“……”

包括沈诺仪在内的一众人满脸无语,心想我们从一开始就在见识你的水平,谁也没觉得你那么好对付啊!

陆璃看不过去,一脚踩住长凳,叶卓然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去,委屈地给自己伸冤:“璃璃你干嘛!”

陆璃冷面威仪:“好好说话,别发癫。”

叶卓然站起来往陆璃身上贴:“逗逗她嘛。这种不爱说话的小女孩很有趣的!好啦诺仪。”

她站直,走到沈诺仪面前。

沈诺仪一身运动服也盖不住她挺拔出众的气质,但叶卓然一走过来,似乎沈诺仪的气场就被压了一截。她微微偏过目光:“叶子姐。”

叶卓然嘻嘻一笑,语气却认真:“别被吓到。今天我们是对手,但站上世界赛场,我们是队友。你赢我也赢,咱们整支队伍才能赢。”

她拥抱了一下沈诺仪:“你今天很棒,往后的每一场,我们都要一起奋力战斗。”

她扬声,说给在场围成一圈的所有人听:“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我们才有可能最终赢得比赛。”

她一身黑色衣服,在大家的白色队服中非常显眼,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连边上观赛的小队员都不由自主靠近来听她说话。

“能够让我们所有人都拿到冠军的机会,只有团体赛。我想赢,我更想让站上赛场的这支队伍里每一个人都能赢。赛场上的那支队伍中,当每个人都毫无保留拼尽全力,兴许会有每个人都获得冠军的机会,这是团体的魅力。”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厮杀,针锋相对你死我活,有人甚至不惜用些手段想要分裂军心,流言蜚语四处流传。”她就差点名了,但目光却没有在暗指的人脸上停留一秒,“无论你对我们队伍中的谁心存怨怼,到了世界赛场上,我们就是并肩而行的战友。这支队伍在团体赛的结果是什么样子,不是靠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是所有人一起决定的。”

叶卓然深深吸一口气,和沈诺仪对视,在小师妹的目光中看见了认可,“所以,比我们每一次都在这里比来比去争抢名额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团结与齐心协力。”

“我们谁被选上比赛都有可能,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和你并不喜欢的队员共同参赛。如果我们早就在赛前离心,在赛场上如何还能拧成一股绳,还要如何一起在面对挑战的时候一起往前跨出一步呢?”

“如果可以,我恳请诸位,还请思考一下团体的意义。”

叶卓然看见尹蕾和姚晴冲她会心一笑。在2012年伦敦奥运赛场经历过那场苦战的人,总会对团体这个词有着更深刻的理解。

没人注意到,她的手隐藏在长出半截的袖子中紧握成拳,指甲甚至要嵌进掌心。

队测的后续事情处理完已经是傍晚。叶卓然和陆璃吃完饭绕着训练场馆散步。

北京的初秋是个非常美丽的季节,秋高气爽天气晴朗,彼时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际,锦绣赤缎,橙红粉蓝,瑰丽而灿烂。

在这里呆了六七年,她们对这个院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两个人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坐在草坪上看晚霞吹秋风。等到靛蓝色的天空终于把那些缤纷璀璨的色彩吞噬殆尽,叶卓然双手交叠在脑后,躺了下来。

陆璃无言半晌,这人的随性简直体现在方方面面。但就过了几分钟,陆璃像是放弃了内心的挣扎和矜持,也在叶卓然身边躺了下来。

天空还没完全黑,看不到星星,一轮浅色的月亮挂在很远很远的天边。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

陆璃首先打破了安静的氛围,轻声道:“今天为什么突然说那些话?”

叶卓然漫不经心地笑:“什么话,想说就说呗,我那是有感而发。”

陆璃盯着她没说话,那目光里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在敷衍我,别扯淡,赶紧老实交代。

陆璃非常了解叶卓然,她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经常不着调,但隐藏在这副外表下的是雷厉风行又深思远虑的做事方式。叶卓然做的事,一定是意图明确且被她周密地计划过的,一出手药到病除,往往还能事半功倍。

她是不会热血上头就开始当众发表演讲的。

叶卓然知道瞒不过自己这个多年好友,叹了口气回答道:“我就是觉得,现在队里的气氛剑拔弩张的,今天这个出矛盾明天那个又嚼舌根,一天天的不得安宁,猜测个名单都猜测多久了,天天吵来吵去的,让大家心里平添猜忌扰乱军心,那上了比赛怎么办。”

“说我的也挺多的,我虽然是不在意,但听到总会觉得烦嘛。”

陆璃依然没说话,她知道叶卓然没说完。

叶卓然默然了一会,深知糊弄不过去:“我也是有私心的。”

她在晚风里伸出手去,五指张开又收拢,好像是要捕捉月光。

“我上今年的亚运会和世锦赛是大概率事件,而我想要拿世锦赛的团体金牌。”

叶卓然笑起来,肆意洒脱的明朗笑容在暗沉的天际下也很耀眼,“现在这支队伍军心涣散,我没有办法实现我的目标。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世界大赛,我不希望我的愿望落空。”

陆璃深深地看向她。

她当然捕捉到了关键词,那个毫不犹豫的“最后一次”。

叶卓然能这样坦然地说出来,证明她早就下定了决心。

叶卓然决定要退役了。

“为什么?”过了好一会,陆璃轻声开口,却没有吃惊和困惑。

叶卓然带着疑惑的目光与她的视线相撞。

陆璃补充道:“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我想知道是什么会让一个重回巅峰的运动员这么果断地决定离开。”

叶卓然一哂。

“退役这个事,我想了很久。”叶卓然轻轻说着,像很多次那样把头歪在陆璃肩膀上。

说着她突然一顿,目光与陆璃相接,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东西。

“别装了,陆璃。”叶卓然突然笑起来,踢了一脚陆璃,被她瞪了回来。

“你的退役申请和F大的录取通知书就夹在你宿舍书架的文件袋里,你上次拿会议记录给我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叶卓然侧过身子,就这样看着与她在国家队并肩作战了六年的好友。她那天没能问出口的问题终于等到了时机。

于是刚说到一半的回答反过来变成了提问。

“非省内的名牌大学,你录的还是法学,不是运动类专业相关的,这种顶尖大学的非运动类专业是需要天天上课的。”叶卓然停了停,“准备考试也要很久吧。你也早就想好今年退役吗?”

那是一个月前,她懒得写会议记录要借陆璃的抄。她去陆璃宿舍的时候陆璃正好在收拾柜子,录取通知书和退役申请就摊开放在桌面上。尽管当时陆璃很快把它收到文件袋里,叶卓然还是看见了。

陆璃从不扭捏。她坦然地承认了:“行,那我先说。是的,从去年世锦赛的时候我就决定了。那时候医生告诉我,就算是这一次手术治好了,如果接下来还进行持续性的剧烈运动的话,肩膀和手肘的伤病依然会复发,更严重的是一辈子的后遗症。所以医生当时建议我,不要再高强度训练了,放弃高低杠,或者,尽快退役吧。”

“当时我在医院里看着晴晴她们比赛,看着她们眼里的光,我就想着,我还要去国际赛场,还想再比赛,还想再拿冠军。可我的职业生涯已经基本被画上休止符,我不甘心。”

陆璃微微低着头,两侧的头发挡住眼睛,看不清神情。

“当时我已经决定继续训练,但是后来我问我自己,如果我在14年世锦赛再次拿到高低杠金牌,之后我该何去何从呢?去再坚持两年上奥运吗?可是奥运实在太遥远了,没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与野心是难以支撑到那个时候的。而我,无论从精神还是身体,或许都走不到那里了。”

陆璃的漂亮眼睛望向夜空,依然坚定而有力量。叶卓然知道,那是陆璃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之前看林安做她那套惊才绝艳的高低杠,我确实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我看到她练得手掌磨破杠子上沾的都是血还在继续练习,看到她在亚青赛冲难度,在每一次比赛都不服输的时候,我都会感慨,一个顶级的运动员,必须是天赋、无止境的努力与强有力的野心的结合体。而我已经逐渐淡忘我自己的野心与目标了。现在的我,身体与这些相比,我会倾向于选择保护自己。”

“我准备了特招考试,也换了专业。我想试试如果没有体操,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幸运的话,也许以后我会去做国际裁判吧。”她停了下来,“好了,我说完了,你终于能交代了吧,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叶卓然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在想,我又不像你,有无法再支撑下去的伤病,看起来还很能打。”

月光皎洁,她抬头望过去,像是对着自己自言自语:“我其实一直在想我该不该再战一届奥运,因为很多人都期待我带领这个团队走下去,也有很多人希望我在奥运上获得很好的成绩。但最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是我应不应该走下去,而是我想不想再战一届奥运。”

“我累了,璃璃。”

“小时候我拒绝了爸爸妈妈让我去学芭蕾的提议,因为我喜欢竞技意味更浓的项目,在赛场上和别人比赛,我觉得特别刺激,做空翻玩器械,我也特别喜欢。但是竞技体操真的很累,爸妈说,只要我开心,这条路怎么走都可以,不出什么成绩也行,半途而废也行,说走到一半如果走不动了,有他们接着我。”

“我受过伤,累到吐过,我也知道我可以随时走人,有很多种后路留给我。但我一次都没想过离开和放弃,我热爱在空中翻腾的感觉,也喜欢在自由操场地上舞蹈的感觉,它们刻在我的骨髓里,我自由自在地跳舞,做空翻,或者享受在一根木头上感受惊险地跳起,舒展地做个跳步或者翻个跟头,再站回到木头上。”

“竞技代表着我必须比别人强,我很喜欢把自己放到竞技场上,淋漓尽致地完成我的动作,然后赢得比赛。这种荣耀感和成就感是非竞技类的舞蹈不可能实现的。后来我越走越高,走到了今天,成了世界冠军,参加过奥运会。好像已经拿到过了一个体操运动员该拿到的所有荣耀。”

“但是现在我发现,在奥运之后,我很少再找到当初那种灵动的,自在的,享受体操和比赛的感觉了。受了伤,强撑着练,又受伤又复健,反反复复只为了想拿奖牌出成绩。我知道可能很多人会把这种顽强的支撑看作坚强,但是我已经累了。支撑自己带伤训练消耗了我所有的热情。现在的我每一次比赛都只剩下想争个输赢,我需要去考虑上多少的难度才能帮我不掉下领奖台,或者被选上参赛名单。我麻木地一次次练习,结果变得比过程重要了,我也找不到怎么去在自由操那块地板上跳一支舞的感觉了。”

“回来之后,我赢了很多次,发育关也过了,有很多人都觉得我好像又回到巅峰了。但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当时那个有灵气的、带着热忱的叶卓然了。”

叶卓然抿抿嘴,咽下一些遗憾的情绪,“我知道我状态还可以,还能再带带队,再为成绩搏一搏。但是再比下去,我的热爱就要真的消磨殆尽了。”

陆璃微微皱眉,隐隐感觉绝不仅仅是这些。

“还有,”叶卓然陡然顿住,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是不是该说出口,也似乎是在鼓起勇气面对着什么。

“奥运结束后的那次手术,我切除了右腿的将近百分之七十的半月板,所以如果,再继续走下去,也不会是个很好的结果吧。”

叶卓然的眼神有点黯然了。这其实才是她不得以离开的、最重要的原因,可是她却把它放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告诉知心好友,好像这样就可以说服自己,是自己因为不再热爱而主动离开这个赛场,还能华丽转身故作潇洒。

陆璃震惊地坐起身看她,声线已然颤抖:“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完全没说过!”

她显露出了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失态:“你知不知道切除半月板再练体操剧烈运动会加速膝关节磨损!你还…你还练那么难的自由操!”

这意味着很可能她的膝盖会加速恶化,以后可能要置换关节,可能留下一辈子后遗症,更有可能的是,很会跳舞的叶卓然、在舞台与赛场上闪闪发光的叶卓然,以后再也不能跳舞了。

“邓导知道吗?”陆璃被她搞得又担心又生气。

叶卓然摇摇头,笑起来:“邓导怎么会知道,他要知道是不可能让我继续练的。”

“你真的…!!”她咬牙没把后面说出来。

简直是胡闹!

叶卓然在她热爱的那条路上走的很远,也真的为体操付出太多了。

叶卓然把她拉下来:“好啦好啦,别紧张。我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让你们都来为我担心。我也不想让我自己有负担。只要我还能正常训练我就能假装自己是健康的。什么关节磨损,都可以当做以后再谈的问题。这就是我的想法了。”

“只是现在,我想在最辉煌的时候结束,我处在巅峰的时间会很短暂,因为我不知道我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任何一个成套都有可能是我能完成的最后一套动作。我想在一切还处于我第二次巅峰的时候把我最体面、最优越、最热血的样子留在我最热爱的赛场,或许不会在最后因为伤病而满盘皆输失落地离开,那样就太狼狈了。”

“至少停在这里,还能保留着我热爱体操的初心。我的人生前十九年,全都献给了体操,就这十九年而言,我自认无愧于团队,也没有辜负自己。也许有人会觉得我不负责任地跑掉吧,但别人的想法都不重要了。我想选择不同的人生奖励给自己了。”

“我只是想选一个我喜欢的结局。”

叶卓然说完这一番话,长长呼出一口气。向好友敞开心扉让她如释重负。

陆璃终于笑起来:“不后悔?”

叶卓然也笑,带着一贯的恣意与张扬:“完全不。”

“那就行,”陆璃拉着叶卓然坐起身,“只要我们都不后悔。”

“一起拼尽全力战斗最后一次,怎么样?”陆璃笑着看她,举起拳头。

叶卓然举拳和她碰了一下,尽管那只是轻轻的一下,却仿佛无数力量迸发而出。

“说好了,谁都不许输。”

成都篇是叶卓然和陆璃的最后一役了,有点舍不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29 成都(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