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向右偏着头。他的左手抢先烂掉了每根手指顶端的第一指节,再往下,他的左腿也瘸得更厉害些。这令他行走或者站立的时候,不得不下意识地多往右边倾侧一点。他溃烂的左腿,难以支撑他身体的重量。
他慢慢地把双手背到了身后,审视着她无畏的双眼。作为一位化装成商队的随从才能逃脱性命的公主,她平时在耶路撒冷的举止行为也是极为谨慎的,他曾经几次见到她和王姐西比拉交谈的时候,总是低眉顺目,谨小慎微。同样都是公主,他得承认,她一点公主的气势都没有,尤其是在他的王姐西比拉面前。
西比拉都有足够的勇气,在他那群不成器的手下堆里挑拣她合意但未必适合她的丈夫了。而茉莉,他很怀疑她是否有大声对别人说话的勇气。
现在也是如此,尽管她的眼神看似极端无畏,神情也十足凛然,不过在他看来,她的面容实在很僵硬,僵硬得简直像是一副他戴在脸上的面具。她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试着跟她讲讲道理。
他说:“公主殿下,请容许我提醒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贵国皇帝似乎正在追杀你。”
果不其然,他看到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看起来她也没有他想像的那样愚蠢到不可救药。博杜安四世满意了一点,继续说道:“假如你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不应随便冒险。”
红药很发愁。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大宋最不缺的就是帝姬。连皇帝都不缺人想做,被金兵抢走一个就另立一个……何况在太平时期都要送出塞去和亲的不值钱帝姬。
可是她不回去,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他死么。
何况,他死了,这个国家也就彻底崩溃了。和大宋不同,耶路撒冷国现在竟然连一个名正言顺能继承王位的人都没有。摆在博杜安四世面前的无非两条路:一,让他姐姐西比拉的儿子继位,这在东方人眼里看来也属于外姓继位,不见得多么名正言顺无可指摘;二,让他姐姐西比拉嫁一个合适的男人,由他的姐夫来继位。这就更加离谱,如果这条路在东方人的逻辑里行得通的话,金要灭宋就更简单了,只消把皇室的男丁全部杀干净,然后找个金国的贵族娶个大宋的帝姬即可。皇权瞬时间换手,简直是和平演变。
红药觉得这两条路在她看来全是死胡同。还不如想想看怎么能帮助他活久一点比较好。
这么想着,她仿佛就多了一点勇气,直视着他那双隐藏在面具之后,深不可测的眸子,说:“是。然而陛下也曾对我说过,你须听从你的信仰,你的心灵。陛下还曾说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的确如此。可是我还有一颗心,我只做我的心灵告诉我去行之事。你说那比王的命令更加重要。所以我遵从我的心灵,陛下。即使那必须冒险。”
她看到面前的耶路撒冷之王眼里浮现了惊讶的情绪。他哦了一声,闭了闭眼睛,换了个姿势站立,又很快把身体的重心换回右侧。她也知道他的左侧肢体似乎受到麻风的侵蚀更厉害些,因此她略带一丝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没站稳倒下去。不过看来他对自己的躯体还是保有一定的控制力,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你不是说过,有法子的时候不要冒险么。”
红药一下子便想起了当初她说出这句话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相识,还在谨慎地彼此客套着面对对方。那一刻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因为那个时候,面前这位疲倦而病弱,病骨支离难以支撑的耶路撒冷之王,还是面容未受麻风侵蚀,容颜俊美,睿智光辉的少年王。
这短暂的回忆勾起了红药的一丝心酸。她撇开了脸,轻声说:“可是现在我没有法子。所以我不得不冒险。”
博杜安四世似乎十分惊异于他所听到的答案,他微微侧着头,双眸似乎在面具之后盯住了她,又仿佛只是疲倦地漫无目的地盯着她身后的某一点。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里有丝沙哑。
他说:“这是你的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拳不由自主握紧。然后她向他点点头,尽量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是的,陛下。我将不会更改我的决定,即使那意味着令我不能满足您的期望。”
博杜安四世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声音在嗡嗡响。那声音太嘈杂了,又愈来愈大声,吵得他的神经几乎都要断掉了。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反应。但是他直觉认为这不像是麻风带来的什么后遗症。
他的额角开始一抽一抽,尽管他感觉不到痛,但是他很确定那令他感到不舒服。仿佛是脑袋像要裂开了,他几乎想要用自己的拳头去捶前额,以制止自己脑袋里的这一阵躁乱。
他耸了耸肩,觉得这个反应不是太好,然而这个时候他似乎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反应了。他仍旧背着手,转过身去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旁,重新坐回椅子里,拿起先前他丢弃在桌上的那根羽毛笔。
然后他说:“哦,那就这样吧。”
红药觉得博杜安四世所表现出来的,无论是肢体语言,还是说话的语气,都似乎像是有些失望。然而作为一个君王,他掩饰得很好,完全没有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注视着他的背影,红药只觉得一股泪意迅速地冲进了自己的眼眶。她的鼻子酸涩难当,她很想抽一抽鼻子以缓解那种突如其来的难受,然而她终究还是忍住了,默默在他身后行了个半屈膝礼,她说:“在我们那里,这种分别的时刻,我们会说,珍重,陛下。”
博杜安四世写字的手略微停顿了片刻。但是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红药以全部的意志力控制着即将滚出眼眶的眼泪,她的声音因此不可避免地有些沙哑。
“而且,我们道别的时候,还会说,再见。再见的意思是,未来的某一天,再次见面。”
博杜安四世沉默了一瞬,说:“那么,再见。”
再见两个字,他说的是中文。是他学着红药刚才以中文说再见的发音说出来的。怪腔怪调,且语调低哑,几乎模糊不清。
红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临去前她又在房门口向他投下最后的一瞥,在满室帐幔和烛火的掩映里,他孤独的身影依旧俯低在桌前,在羊皮纸的文件上写字。白色的长袍、头巾和手套,将他的躯体裹得严严实实。她忽然注意到他的坐姿有些奇异,似乎脊背不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挺直。那让他几乎半个人是以一种半弯曲的姿态窝在椅子里的,她忽然意识到那表示麻风正在进一步深深吞噬他的躯体,令他连稳稳坐得端正笔直,都成了一种难以做到的事。
烛火荧荧,帐幔幽深的室内,寂静无声。只有国王握在右手里的羽毛笔尖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响声。他垂着头,头巾垂落在他脸侧,挡住了那张银质面具的大半。他的长袍连同围巾,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他的左手戴着连指手套——因为他的左手已经残废了,只能在写字的时候按住纸张。他的右手戴着分指手套,但也未见得有多灵活。桌上已经堆起了如同一座小山样的羊皮纸卷,年轻的国王的背影在重重帐幔与幽幽烛光的掩映下显得无比孤独。
红药望着他的背影,那弯曲的脊背之下蕴藏着一种令人叹服的坚韧力量,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他四面楚歌,面临的对手是有如战神一般的传奇,强大而不可战胜;他的病痛无情地、飞快地吞噬着他的躯体;他的手下各怀心思,多数都只会制造混乱、从中渔利。他崇高的信仰与他的病弱不相容,他要拼力维护的是一些不爱他的人和不爱他的神。
红药停留在房门处许久。她想博杜安四世一定是知道她没有立即退下,然而他平静如常地处理着公事,一眼都没有望过来。
最后,红药轻声说:“陛下,再见。”
他不知道这句话其实就等于道别。她虽然很怕死,可是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决定要去做的事情是这样有意义。他曾经说过她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是即使她没有信仰,她也有足够的精神力量,足够的勇气,支撑着她去完成一件力所不能及的艰辛任务。
她很高兴博杜安四世今天的反应看起来有些冷淡。他又恢复了最初的寡言少语、沉静如山的状态,这让她的告别变得容易了一些。假如他想劝止她,挽留她,她害怕自己很快会在那双淡蓝得近乎透明的眼眸里失去全部的勇气。
她想,或许他是有一点生气了吧。
他一定没有想到,她居然拿他教过她的话来堵他的口。遵从自己的心灵,多么华丽而冠冕堂皇的借口!面对自己说过的话,和执拗的她,他也只有感觉无奈和难堪罢。
她很遗憾自己终究还是令他气恼。她原本想要恭顺地好好跟他说的,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大段大段他曾经教过她的话,不由自主地就成片成片地溜了出来。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不给自己,也不给他留一点退路。或许她是疯了罢?但是她明白觉察到了自己的心灵那样强烈地叫嚣着,一定想要帮助他活下去。为了这个目的,她情愿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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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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