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走在耶路撒冷的宫殿里,红药的装束已然与之前截然不同。
这次随行的兵士多为宋帝所派,在他们面前,红药也不得不拿出些身为帝姬的姿态来。她已是经过官家金口玉言册封的帝姬,若是还穿着一身蛮族袍子,只怕她随行的那些行伍出身的老粗们觉得她有失礼仪,有伤国体,与她离心离德不肯出力——在这座各方觊觎、风波不断的圣城里,红药还需要他们站在自己背后。
红药脚步极轻地走着,只有裙裾上坠下的玉饰与衣料相摩擦,发出簌簌的轻响。裙边上滚着刺绣的一年景花卉图案,随着她的行走步伐间在她的足边跃动,倒有几分像是她行走在花海上。
国王的卧室外,偶有仆役来往穿梭。那些大臣们却并不见踪影。
这是分别了许久,重回耶路撒冷之后的第一次觐见国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耶路撒冷这年轻的麻风王了。不知道上次一别后,这个国家改变了多少?而他又改变了多少?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是盛装前来,红药的心里居然还是有些紧张。
红药微带忐忑地停顿了片刻,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她一转头,发现是西比拉公主从门外帐幔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
红药向她颔首为礼,引来西比拉公主的侧目。她的视线落在红药的衣饰上。由于此地天气经年炎热,红药穿的是轻薄的丝绸制成的浅碧色襦裙和刺绣精美的鹅黄披帛,腰间飘带上系着一个羊脂玉环,虽然作为帝姬而言并不算装扮得多么华贵逼人,然而在此处看上去已然十分富丽显眼。
红药成为宋国公主的事情,想来在此也不是秘密了吧。西比拉公主看了看红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竭力忍住,只向着室内微微一偏头,说:“进去吧。”
红药转过脸去望了她一眼,默然向她再度颔首致意,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缓缓地走进屋里。
博杜安四世的卧室里并没有什么人,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正在熟睡的关系,只有门口有两个仆人守着。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外面的一幕,对红药沉默地施了个礼,就端正地侍立着,再不作声。
红药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微微俯低了身子,望着耶路撒冷之王。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深色的衣服,连脸上的面具都是深色的,显得面具上雕刻出的五官格外深刻。红药不喜欢这张面具,显得他太成熟,太疲惫,太遥远。她还是喜欢他第一次召见她的时候戴的那张银质面具,五官线条要柔和得多,在室内烛火的照耀下泛起一种温暖的古铜色。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淡蓝色的眼眸显得有些疲惫的暗淡,然而当他看清了面前的她的时候,他的眼眸里很快充满了一种温暖的笑意。他注视着她,说:“啊,你来了。”
只有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红药的眼睛里忽然迅速地充盈了某种脆弱的汹涌的泪意。她点了点头,极力把那一阵泪意忍回眼眶里去。
他的眼神缓慢地在她身上移动,打量着她,最后说:“你穿这样,很好看。”
红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张了张嘴,想把这一路上所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但是最后她只轻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偷偷潜回宋境采药,原本就很危险。湖南一带才有大批的雷公藤,但如此深入江南,万一再被上皇逮去,万无生理。
红药记得他曾经说:你不是说过,有法子的时候不要冒险么。
那个时候他是想阻止她离开吧。可是她仍然选择忽视这一点,狠着心肠转身就走掉了,一路冒险深入江南。一直以来,肯真诚地庇护她平安的人,只有这么一个。没有任何目的,他逐渐衰朽的躯体内是一颗无比高尚的心。金国的大将,大宋的皇帝都给不了她的东西,他却愿意给予。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她的存在碍了谁的眼?危险到必须要除去?在风沙和干旱包围的圣城,她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活着,知道自己明天早上起来也没有性命之忧,能够正大光明地站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
这被麻风逐渐侵蚀的少年,才是真正光明仁爱的君主。她在有法子的时候,不能不冒险。
红药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抱歉,我不知道会耽搁这么久……”
她万万没有想到,上皇终于后悔了。而今上——就是后世称赞的孝宗,的确心怀仁慈宽厚,居然派人将她迎回临安宫里,要正式封她作帝姬,以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相待。
她婉言谢绝了。
她看到上皇和今上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仿佛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她原来和其他冒名前来骗取帝姬之名的女人都不一样。即使是传奇般的柔福帝姬,南归之后也咬牙切齿充满了讥诮,一心想要上皇替她报这血海深仇,迎归徽钦二帝。若是不肯,就要把太后在北地受辱的过往全部翻出来抖落一地——
只有红药不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要求,只请求携带大批的雷公藤,回到遥远的圣城,那个他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孝宗最后还是正式封她作朝景帝姬,以厚厚封赏、锦衣金珠相赠,并派出一支数百人的军队,护送朝景帝姬西行。
因为这些人的缘故,也因为自己头上正式顶着的那个帝姬的头衔,红药不能再穿拉丁长袍。今日入城,虽然她提早派了原来跟随她一道在此生活了一些时日的青娘和侍从入城通报,但是她一袭帝姬的盛装,仍然吓愣了出城前来迎接的克里斯多弗。
博杜安四世在面具下微微笑起来,问:“朝景,是什么意思?”
他的中文发音还是一样艰涩难懂,就如同她的英文。很多时候他们之间其实难以深入沟通,说话的语速都需要一慢再慢才能让对方彻底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可是奇妙的是,没有人觉得这样很痛苦很难以忍耐。
红药想了想,说:“就是清晨的美景的意思。”
博杜安四世闭上了眼睛,似在想像,片刻之后又睁开,眼里溢满了笑意,漫望着帐顶,说:“我仿佛可以看到一片开满茉莉花,飘着暗香的绿洲,早上的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露水气息。”
红药想像了一下他描述出来的景色,不禁抿唇轻轻一笑,道:“的确很美。”
博杜安四世把视线调回她的脸上,注视着她,说:“你现在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了。”
当她终于获得这个高贵的封号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再客气地称呼她殿下。红药的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温热,说:“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博杜安四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什么东西,然而太短促了,他的声音里还是那样平静,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红药明白他的意思。正因为她明白,所以更加感到动容和温暖。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覆盖在他戴着黑布手套的手背上。说:“我听说了在卡拉卡城堡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来迟了。”
博杜安四世的眼神闪了一下,疲倦重新涌上了他的眸中,他淡淡地说:“啊,那些,不算什么。”
那些怎么能够不算什么。长途急行军拖垮了他勉强支撑的最后一线精力,在城外的荒漠上,狂风卷起沙砾,啪啪地打在他雕着精美纹路的银面具上。他感觉简直要从马上掉下去。而对面危险的阿拉伯人正在神采奕奕地打马向他驰来。
那一刻他忽然有点厌倦了这一切。他的手下永远不缺败类,而他不知道还能够弹压这些人多久。他在马上摇摇晃晃,感觉自己几乎连自己座下的马也驾驭不住。好在那匹马十分温顺,他强大的意志力再一次在危急时刻占了上风,支撑着他已凋零破败的身躯,到了撒拉丁大帝的面前。
他知道面前的阿拉伯人将来可以毫不费力地占领他今日拼力维护的地方。他来日无多了,而这个年长他二十岁的阿拉伯人还有十足的生命力等下去。他可以在大漠里静静等待着耶路撒冷之王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刻到来。然后他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抵圣城之下。
这种前景令他无法高兴得起来。然而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和面前的阿拉伯人都心知肚明未来的那种前景,所以撒拉丁也不吝于表达他的一点点怜悯和宽容。
他退去的时候,说要派自己的御医给耶路撒冷王。
而博杜安四世简直已经疲弱得无法拒绝这样的好意。他的气势将竭,假如不赶快将撒拉丁的大军逼离此地,他将无力再化解一次大战的危机。
他此时躺在床上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得到他气咻咻用尽全力抽打雷纳德的那一幕。马鞭落在雷纳德庞大的身躯上,又反弹回来,他握得那样紧,那样用力,仿佛要嵌入他已烂掉的掌心肉里。
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让他不省心。什么地方都让他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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