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走在雅法战时的街上他忽然想起刚继位那年的冬春之交。
萨拉丁——不,那时他只是埃及总督优素福——攻打努尔丁旧部所在的霍姆斯,特里波利伯爵和托伦的汉弗莱二世计划率军北上严阵以待。宴会上 ,他虽然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却在好奇支配下央求雷蒙德带他一同前往。
堂叔拍拍他并不宽厚的肩膀(不像那些仅仅把他当成孩子随意揉乱头发的大人),“陛下,您现在更需要成长与休息,等你长得和我差不多高时再说吧,这应当不是个艰巨的任务。”
雷蒙德一头黑发身材瘦削,还比他那两位有安茹血统的国王堂兄矮半头,成功自我嘲讽了一通。
“傻小子,谢尔库赫的侄子这次要帮雷付清赎金啦!”老汉弗莱大笑着把摄政王朝身侧一揽,仿佛无声宣誓他们才是一路人,与孩子没什么好聊的。还算年轻的雷蒙德依旧是深沉含蓄的神情。他是个出色的政客,但也仅仅是政客。或许他的决心与野望早在那十年间被磨灭了。
他们出发前西顿伯爵夫人举办了奢华的宴会:玫瑰铺在大理石上,松鸡的肚子里塞着苹果和无花果,鲻鱼和沙丁鱼上铺满了东方香料,身侧穿梭如游鱼的是穿着轻纱、身上金石叮当的本地侍从.....阿格尼丝当时尚未对他丧失信心,每次出现在宫廷中总能给大家带来狂喜、以致命的魅力夺走所有人的心。那天她和阿马里克(居伊的哥哥)跳了舞,他们是那么耀眼而般配。最初似乎大多数人都默许了她的行为,包括身为儿子的他。
次年三月,努尔丁的旧部向耶路撒冷王国求援,希望雷蒙德出兵援助,代价是放走霍姆斯城堡里所有的基督徒战俘,以往的赎金也一笔勾销。雷蒙德和老汉弗莱答应了这个条件,却仅仅是走个过场,在萨拉丁开始攻城前撤退了。
他当时觉得疑惑,他们明明有胜算.....后来他发现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如此。
“他们错过了遏制萨拉丁的最后机会。”提尔的威廉气愤地说,然后羽毛笔在莎纸上刷刷地写。威廉越是克制不住情绪就越要跳进繁忙的工作中去(他刚刚被雷蒙德任命为提尔大主教,然而这无法冲淡他对他的失望),正如炙热的钢铁需要淬火。
他的老师说的没错。
他们将不再有机会在这场博弈中获胜,今天亦然。倘若雷蒙德和老汉弗莱以及努尔丁旧部成功挫败了萨拉丁,或者仅仅是夺取下霍姆斯的城堡,如今的情形都会不同。
鲍德温不愿将自己困在满是逝者的回忆里,掀开帘子进入诊所时看见达芙涅在哄一个小孩喝下麻醉药。但那小孩一点也不配合(也可能是由于警惕),拖着装了金属轮子的玩具马满屋子跑,地板又凹凸不平使它响个不停,吵得他脑壳疼。
他皱着眉头径直走过去,估计那小孩只有四五岁还抱得动的样子,咬咬牙左臂穿过他两侧腋下一口气提起来,放到房间里最高的柜子上(绝对跳不下来,除非他想摔断腿),喘了口气用阿拉伯语说:“我们玩点别的好不好?”
玩具的绳索被拉直带离了地面,噪音停了下来。鲍德温扭头望向达芙涅:“我不信你抱不动这小子。”
对方收回“我劝你别逞强”的目光,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这事还没完。”
她话音刚落那孩子便撒泼般地哭了起来,哭声竟比玩具发出的噪音还响。他被吓得倒吸一口气,这才发现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花香,嗓子一痒呛得咳嗽起来,向她递去一个“出去说”的眼神便向屋外撤去。
天气热了起来,风如无形的潮水退却,他仿佛能感觉到燥热的吐息久久滞留,分明没做什么脊背上已有一层薄汗,下午西斜的太阳照在贴着斑驳马赛克的墙面上,有些晃眼。小孩哭喊的声音现在已经像蝉鸣一样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鲍德温倚在对面的墙上,于胸前横抱手臂,无意识地托住右肩。抱起那个孩子时右臂没有用什么力,也就没有任何不适,但刚刚不过被花香呛得咳嗽几下肩胛处又疼了起来,使他心下一阵烦躁。
“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达芙涅站在他身侧,有蔷薇顺着砖块的裂隙攀下,笼罩在他们上方,稀疏的阴影将他的神情分割得模糊不清。
“虽然现在随便找个人都能把我撂倒,但.....还是好多了。”
我看你比我还能撂倒那个男孩。她点点头,“那就好。其实我刚刚打算把那小子绑起来。”
他听着屋里隐隐约约的哭闹声,“那孩子的父母不在附近吧?”
否则还不知会认为达芙涅对孩子做了什么呢.....他又想起苏莱曼的那些话。
她摇摇头,“他和父母失散了。他们都是外约旦的难民。”
这段时间雅法的形势混乱。被暴雨或人为决堤洪水侵袭的人们赶着牲畜来到雅法求助,在英王的首肯下一些粮食被拿出来接济他们。然而一些十字军将领认为这是一个愚蠢的提议:有些人自己的军粮都谈不上充盈,也有人认为这些当地人不太可能为战局出力,不值得一救。
矛盾重重之下甚至有风声说很快他们要撤军,英王下令严查消息来源,最后发现一些海路来此的商人,绞死其中两人示众,其余即刻驱逐。又有情报说有人不满理查凌驾于其他十字军诸侯之上,策划了这些事。
不过也并非没有好消息。苏莱曼提出的清肠疗法也有效果,那些人很快不再上吐下泻却能够正常饮水——尽管还无法进食,至少不会由于急性腹泻死于脱水。
鲍德温又问那孩子是什么病,他看上去挺活跃的。达芙涅说是尿不出来,触之有硬物,大概需要一些侵入式检查,或许还要用上阿布卡西尔的结石刀。
“要是有更好的麻醉剂就好了。”她有些苦恼地把后脑勺靠在墙上。
“得了吧,我猜不会是什么棘手毛病,”他开玩笑道,“butthole都能藏金币,尿道塞点什么不是轻而易举.....我主持司法庭审时见得多了.....”讲到后来他自己竟觉得脸上烧了起来,承认吹嘘一些事非常愚蠢。
“你真是越来越敢说了.....”索性她并未露出什么厌恶的神情,“不过你并没有试图制止我对异性的.....动手术?”
他愣了一下,虽依旧直视前方眼中的戏谑渐渐被严肃覆盖,“这些年是不是有很多人质疑,一个女人作为医者的能力与权限?苏莱曼把那些事告诉我了....关于我们错过的十年.....虽无法代表他人,我仍要在此致歉。
“你是我见过最开明的人之一,只要你不认为那构成困扰,他人便无权责问。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赋予你权力去做任何你认为正确的事。可惜现在的我不能做到。”
“对于我,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达芙涅的声音仿佛能为他带来凉意与冷静,“在走上这条道路前我已设想过最糟糕的结局。对了,你来找我恐怕不仅仅是解决一个病人吧?”
“你知道约内斯的情况吗?”他匆忙道,“我那天应该跟他解释清楚的,之后也根本没考虑过他的想法。我太自私了,如果他还愿意见我.....”
“不,你的问题不是没跟他解释清楚,”她突然出声打断,“约内斯他....太善良了,善良得不适应这个战场。是你做的那些事太过分了让他难以接受。他目前看起来还好,但是鲍德温,你要向我保证,不能就任凭它过去了。你要为你做过的事负责。”
回应她的是沉默。
这正是他来找她的真实缘由,来商量之后应该做什么来弥补——尽管这听上去很虚伪。
你为什么活下来?是为了逃避和放弃?这太荒唐了,鲍德温想,他要做的不只这些,远远不止......假如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提前十年,假如他当时并未被疾病夺走时间和自由.......这很有可能是他一生中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了。
“是的,”他呼出一口气仰头靠在墙上,过长的头发垂到肩上,瘦削的侧脸可以看到颧弓,蔷薇的棘刺与叶影下她看不清他的眉眼,“我恢复到能写字了就给理查写了信,商议无赎金释放亚历山大港的俘虏,大概有三千人,议和以换取雅法等城市。他觉得可行,派使节与知晓行踪的法鲁克商谈。你知道结果吗?”
“南边城门,自达鲁姆方向驰来一匹奔马,骑手看上去很僵硬,”达芙涅怔怔道,“因为他被绑在马上,怀里抱着自己的头颅。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那是法鲁克遣返的使节。他收编了那批败军,并以萨拉丁之命召集阿尔苏夫之后四散的埃米尔,准备重新迎战十字军。”
冬季的恶劣天气阻碍了理查在拜特努巴的行动,古尔邦节后的士兵假日却有助于他们在亚历山大港的行动。现在休战期结束了,而且萨拉森人更加师出有名。
“现在众人皆知伊莎贝拉战死,耶路撒冷失去最后的继承人;英王有撤军意图,军心涣散。去悔罪,去重建,去弥补一切,至少代表我们的势力平等,然而现在我不觉得他们有理由终止复仇选择谈判。”
“所以,你想继续同他们战斗?”
难以置信到了极点,她的声音反而很平静,像拉伸过度失去弹性的金属丝。她想起那日在前往阿克的船上见到那个叫伊西多尔的年轻人,澄澈清新一如海风.....达芙涅开始怀疑,她爱着的是肩负重担却心怀野望的鲍德温还是那个敢于抛弃一切追求自我的年轻人。
“恐怕只有如此,”他转过脸看着她,目光平静而残忍,正如十年前隔着纱帐展示那些不愈的疤痕、宣判自己的终局,“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选择释放所有战俘后把自己送上,希望我能像沙提永的雷纳德一样让他们解恨。”
“我花了十多年来认清你,”达芙涅用一种寡淡的声音道,“今天我或许做到了。但我不知该如何评价你,正直还是冷血,抑或者只是疯狂。你就不曾设想过退出吗?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没人逼迫你做一个神圣的君主或不败的统帅。”
“我无法容忍任何人在此刻放弃。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了,为伊莎贝拉所做的一切无人继承,过去、现在与将来不断有十字军葬身于此....我不希望停在这里,不希望耶路撒冷王国像不曾出现过一样消逝。我为它做了太多,所以这一切必须值得。”
鲍德温曾主持进行比祖先更大胆的改革,不惜破坏雷蒙德与萨拉丁的和议、与圣殿骑士发生争执也欲与马西亚夫结盟,收复阿什凯隆等南部港口后削减对意大利城邦的恩惠来积攒军费,吸引种种异教商人来增加税收……他确实在改善耶路撒冷,目的不全然是捍卫基督徒的利益,为此他甚至可以与所有势力为敌。
她深吸一口气,“你觉得你能改变一切?改变数百年来无人否认的事实?我不认为多年后还会有无果的圣战。人们擅长遗忘,而不是铭记痛苦与愧疚。我们缅怀圣体匣,却任凭圣徒的骸骨被胡狼撕碎在荒原。耶路撒冷也是如此。它将出现在圣经上,浮现于我们心中,但终有一日无人知晓它的确切所在。”
“但我来自耶路撒冷。以及我本心如此。”他干脆道,“我会去做任何有可能成真的事。”
理想主义者的疯狂最为可怕。达芙涅感觉自己是琥珀里的昆虫,不可振翅,不可逃脱,不可阻拦他做任何事。这使她觉得自己无能而可耻,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他们沉默着对视,直到声响打破沉寂。小孩耍赖般的哭闹已变轻很多,蜜蜂振翅的嗡嗡声变得更响。
她觉得不该将她的小患者一直晾在那里,于是招呼他一起进去想办法。
“好。”
鲍德温率先打起帘子进入。片刻后他仿佛从那些沉重的决定与论战中彻底脱身,弯起眉眼带出一个轻松的笑,初夏的微风跃动在发梢与目光间。和约内斯截然不同,鲍德温有跳脱如风的一面却能完全掌控情绪,这正是
那孩子坐在最高的草药柜上,原本被晾了一段时间几乎消停了,一看见他们又想闹,被他一个噤声的动作制止。
“你来自哪里?”他说,“我来自耶路撒冷,去过许多地方,或许其中有你的家乡。”
“阿尔-哈拉布拉。”
鲍德温很快认出那是外约旦与萨瓦德接壤处的一个村落。“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他提起那个木马玩偶放在柜子上,瞥见达芙涅已经去准备自己的东西了。
“大约三十年前,依据伊本.朱拜勒的游记所载,萨瓦德曾是一片乐土。它独立于耶路撒冷王国和努尔丁的曾吉王朝,任何信仰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定居,村子中央划了一条线,住在线两侧的人分别把收成交给基督徒和穆/斯'林的税务官以换取独立和自由。一天,一个贝都因男孩出去放牧,遇到了沙尘暴......”
然后他说,男孩因此迷了路,走了很久差点渴死,尾随着一只狞猫找到一窝蜥蜴卵,正欲打碎一只解渴,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并夺下蜥蜴卵,两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争执起来。女孩是来自亚美尼亚的基督徒,两人后来竟发现都会库/尔/德语,于是开始交流逃离沙漠的办法。
这时那孩子惊喜地叫道,“我就是库/尔'德人!”
“啊,伟大的萨拉丁也是库/尔/德人。你一定为他而骄傲吧?”
他把一杯“蜂蜜水”递给男孩,自己也拿着一只杯子,然后顺理成章地碰杯。
鲍德温继续讲他的故事,说两个孩子看见沙漠中埋着一只巨大的木马,为了躲避风沙他们爬进了木马的空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醒来发现木马被比斯托兹风卷上了天空,他们在数十丈高的沙墙之上.....
然后那男孩成功被放倒了,达芙涅将他抱进隔间。
“你故事里提到的是真的吗?”她问他,“关于萨瓦德的自由乐土。”
“如果游记里写的是事实,那它便真实存在。”鲍德温说,“倘若它现在依然存在就好了。”
但两人很清楚这不是事实。既然那男孩从外约旦逃出来,那里很有可能已经化为焦土。他又想起第一次随雷蒙德出征贝卡谷地焚烧的萨拉森村落(目的是为马西亚夫解围,重新与阿萨辛结盟),为了防止敌人以绿洲为补给卷土重来.......一些穆/斯/林获益了,另一些则遭殃,更讽刺的是被焚的村里还有不少杂居的基督徒。或许是他亲手毁去了昔日的乐土。
“对了,”他突然转换话题阻止自己想下去,这些事他会认真考虑,但绝不是现在,“你为什么....偏偏打算亲自救治他?”而且这里竟然没有其他人。
“被你发现了。”
…
02
3月的某日,天空湛蓝高远,天气更热了,然而那些天的风格外大。雅法港口旁聚集了很多人,吵吵嚷嚷地挤作一团,有几个倒霉蛋甚至掉进水里。他们无助地望着几条被火包围的船只漂向西北角,底部的木料被火苗舔舐着。可以看到远处水面上浮着一层黑色的油污,夹杂着被水花击出的泡沫,在阳光下呈现各种颜色。
“怎么会这样?!”图卢兹的内勒惊诧得发出尖叫,拽住传令官的链甲拼命摇晃,“昨天晚上你说还好好的,一定是有人放的火!”
他不是一个人。不少将船停在港口西北侧的诸侯都遇到了此种不测。索性火烧得不是很快(也有可能是船帆和缆绳都由于昨夜的雨还湿着),赶在沉船之前他们排出小船与水性好的士兵抢救出船上的许多物资。也并非所有船只都报废了,只是短期内不经修缮无法长途航行。
休伯特.沃尔特同样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下意识握紧了拳头直至麻木颤抖。比起惊讶更多的是愤怒,这并非是由于船只突然着火(英王的多数舰队这次倒是幸免于难),而是从船上搬下的物资:似乎除了急用物和粮食外的一切都已经转运到了船上。
他们准备撤离。随时。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你会看到一些令人失望的真相。”
昨夜,那人与他错身而立,声音从耳后传来,眼前是明灭的火光,“我相信那种传言能够滋生,不能只归咎我们的对手。”
理查下令即日起封锁港口。
很快他们调查出了火灾结果与损失状况。事情应当发生在昨夜,一个雨夜。远征亚历山大港后带回来一批希腊火,就存放在盖在港口水面上的仓库里。但不知为何有一桶裂开了,希腊火从地板缝隙漏下去,漏到下面的水里,又被与风向相同的水流带向西北侧。港口的护栏旁有一处火把松动,凌晨时分恰好掉下去引燃了希腊火。但显然并非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巧合。
“我不服!”
布列塔尼的纪尧姆猛地起身,带得木椅在大理石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凭什么被烧的都是我们的船,而你们英国佬几乎没有损失!”
他身后的一位普瓦捷爵士冷笑着,“我可是英王的封臣,我的船也烧起来啦!这把火可点得真公平。”
“那我们怎么办?留下来迎接萨拉森人的怒火吗?”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使者的事,不觉得法鲁克会有他伯父的仁慈。
立于走廊旁的英王的近卫骑士罗贝尔.德.萨博勒冷哼一声,重重顿了顿那把长度超过四英尺的值守重剑,随着大理石发出的巨响周围的人感觉到脚麻了一秒,纷纷默契地噤声。他是个相当高大的壮汉,光头无眉长相凶悍,看着便不好惹,但以对国王的忠诚著称。听说理查当年是唯一击败过他的骑士。
然而这并不妨碍局外人们挂着嘲讽的笑容冷眼旁观。十字军中还有不少圣殿骑士,他们一心夺回耶路撒冷及位于阿克撒清真寺的总部,其他诸侯有的志在朝圣坚定东向,根本没考虑过撤退,有的没有急不可待地把船停靠在港口出海位,因此没有任何损失。
英王的临时议事厅里做满了来讨公道的诸侯,以往还算宽敞的室内几乎无处下脚。刚刚纪尧姆一起来他的椅子就被另一个站得腿酸的骑士占领了。然而城堡的主人始终没有出现,连索尔兹伯里大主教也没有前来。
议事厅壁炉后方的走廊通向主人的书房。
“去吧,你需要这个。”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他身后,“你经不起背叛,你需要人马,还有一个号令他们的理由。”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理查呼出一口气,无奈地陈述道。
昨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扣开了他的门。
“多么适时啊,一个闷热的雨天,而我在写一首绝望而无解的情诗......从阿尔苏夫的宴会上看你应该算得上一个诗人,能替我改进一下吗?”他在书桌后抬起头,搁笔并将那份文书推到对面,目光里除了疲惫还有一丝庆幸与得逞的喜悦。
作为法兰克人的王,他现在穿着凯撒利亚风格的羊毛丘尼卡,里面则是宽松透气的埃及亚麻睡袍,桌上还摆着椰枣和阿月浑子做的糕点,看上去对黎凡特风物适应得很好。
伊西多尔.德.提尔沉默着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仅是瞄了一眼那文书便放下,仿佛早已知晓。其内容关于理查的弟弟兼摄政约翰计划五月于加莱登陆,再南下鲁汶以诺曼底公爵的身份向法王效忠,并商讨事宜。
“你知道我会来,以及希望和你谈论什么?”他用一种平淡、慢吞吞的声音说,与以往全然不同。
“不,我原以为你已在阿尔苏夫拒绝了我的提议,”理查自信而愉悦地说(他总是像个孩子一样难以掩藏情绪),“但我很确信我们是一路货色。”
我们是同一种人。他当时说。冲进真实或虚幻的战场,力求尽快解决问题,不论方法手段。
伊西多尔点点头,他的脖子很僵硬,颧骨和颔骨似乎要戳破白蜡般的皮肤,但目光锐利一如既往:“我来找你解决问题。我猜测你想要体面地离开——至少像法王一样,紧接着一场胜仗及时收手。您应当已经得知萨拉森大军的动向。”
法鲁克拥有约七千人马,驻扎在达鲁姆,随时可以突破防御能力低下的伊贝林和阿什凯隆,兵临雅法城下。而现在距离这两地最近的十字军驻扎点是伊贝林以西一里格*的拉姆拉,守将是那里的旧主巴里安。至于萨拉丁本人则得到了埃及诸埃米尔的支持,然而现在他们在攻打亚历山大里亚和雅法上意见存在分歧(他的次子阿齐兹坚持主张收复前者)。
(*league,相当于3英里。)
“我将为您支援拉姆拉。”根特领主说,“我听说那里最近不太平,譬如突然爆发的痢疾。”
理查抬手打断了他,“倘若杰弗雷不同意呢?你还是事事都要听那小子吗?”
对方轻笑一声,向后仰身靠在椅背上,不再如刚进入房间那样僵硬,“杰弗雷和我说过他很想家。我不觉得这是个例。”抛出了这个引导,他的语速加快了些,“归乡就是私欲,私欲引发背叛。英格兰存在背叛,十字军存在背叛,不同的对手,相似的策略。我们也可以用相似的策略回敬他们。”
“说说看。”理查从桌角那堆乱七八糟的文件下翻出一张地图,目光停留在埃及,“可以从哪里下手?法鲁克一人之力不足为惧。萨拉丁跟他儿子的争议就挺值得考虑。”
“目前的亚历山大港还不值得他们发生分歧。知道当年鲍德温二世为什么放弃建立一个仅容基督的子民生活的王国吗?”伊西多尔没有看地图,而是凝视着对方双眼,有一瞬理查觉得他曾经就是这把椅子、这个房间的主人,“我们这些外来的法兰克人不可能完全与异教徒割裂。我们与希腊正教和亚美尼亚的女子联姻,甚至向拜占庭的皇帝称臣,我们在港口建立意大利城邦商人的免税区和定居点,向穆/斯/林商人开放清真寺、提供懂阿拉伯语的海关官员.....这一切在亚历山大港也必须落实,倘若你想要长久的统治。”
“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理查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支着脑袋苦恼道,“说实话,我不指望亚历山大港能撑多久。”
“举个例子,我们可以承认埃及什-叶派的合法地位,让他们去亚历山大港定居。”对方认真的神色不像是在说谎,“我们甚至可以找一个有法蒂玛贵族血统的人召集他们。要知道萨拉丁当年对他们的举动可称不上仁慈。
“除了埃及,拉希德丁.锡南的阿萨辛势力也可以考虑,他们违逆吉/哈^德与逊/尼派的教法已久,萨拉丁迫于十字军才与他们暂时讲和,他的兄长也忙于扩张叙/利/亚的版图,你认为他们的中立条约能保持多久?不要觉得这一切异想天开,为什么不试试利用这些潜在的力量?”
理查看上去豁然开朗,随后哈哈大笑,“听上去很值得一试,但目前我们需要先解除这里的背叛。必须让他们知道,提前退出十字军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他们似乎打算让这个计划变得可行。”伊西多尔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拍到理查面前,“其实一进门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但你提前表达出了信任与兴趣。”
理查拿起那张小小的纸对着烛火看了又看,才发现那上面细若蚊蝇的小字写着的是他文书中的机密、日程安排、以及一副很细致的居所地图,连他不知道的地窖暗门都已标出。
“它被卷在莎草管中,两头封蜡,然后被塞到一个男孩的尿道里带出城去,绝不会经过盘查。”伊西多尔冷静的声音说着这个缜密的计划,似乎代入了它的策划者,“不论是将计就计,还是将它展示给叛徒,您都有必要保存这张纸条。”
“啊.....我应当感谢您的细心与洞察力。”英王显然没空思考将来如何正确地使用这份证据,他目前只是对纸条本身感兴趣,取来一块凸面玻璃压住将它来回浏览,生怕错过哪些重要的信息,他觉得写纸条的人比自己对自己的生活更上心,“很有可能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你要谢的不是我,这次多亏了高迦米拉以医者一贯的细致察觉端倪。有可能两次想取你性命的是同一个人,我会去调查。以及,”对方把手肘支到桌面上,凑近他,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想要你,以耶路撒冷王之名攻下耶路撒冷。”
窗外落下一道惊雷。分明闷热的雨天他却觉得脊背上一阵寒意。
在此之前,闪电早已划过伊西多尔的双眼。
此刻,理查第一次回想起那个科普特基督徒的预言:两位金雀花国王能决定耶路撒冷的收复。
03
议事厅的领主们听见书房大门打开的声音,看见一个逆光的身影。必然是英王,但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招摇的红色披风。
待他走近了他们才发现他背后跟着一个消失了一段时间的老熟人。不知何时,索尔兹伯里大主教也出现了,向根特领主递了一个眼神。
“居伊已被流放,耶路撒冷已有新王。”伊西多尔缓缓开口,“就在我们之中。”
四周喧哗声骤起,伴随着拖动椅子和甲胄碰撞的声音。
“胡说!唯一有王室血统的伊莎贝拉公主已经死了,所有人都看到了!”
“难道我们要尊汉弗莱那个只好奢靡的娘娘腔为王吗?”
沃尔特突然拉住伊西多尔藏在背后的左手举过头顶,高声道:“我王乃耶路撒冷的鲍德温王与西比拉女王之堂亲,也是富尔克王之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看看,这里还有一封先王的亲笔信,由伊莎贝拉公主交给根特领主,倘若这里还有认得先王笔迹的人也可以来认一认。”
仿佛他举起的是一顶耀眼华美的王冠....不,只有真十字架才有那样的效果,所有人都盯着它忘记了言语。
一个褐色头发的中年骑士沉默着走上前来,从根特领主手中接过那封信。他记得他,葛德温.罗哈德森,前王室总管罗哈德之子,曾经做过阿马里克的近卫,后来成为鲍德温的传令官之一,应该是对他笔迹最为了解的人了。
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依稀写着,“若耶路撒冷王室血脉断绝,请务必前往英格兰,那位亨利王以多子著称,而他也是富尔克王的子孙。此外,这也是当年普兰西的米尔斯希望他为我摄政的原因之一。切记,不要让任何王夫成为国王。”
罗哈德森把信的内容朗读出来。虽然没有直说希望英格兰的王子成为耶路撒冷王,但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了。
“这确实像是先王的字。”他从正反面和不同角度观察了那封信,“虽然这是算不上特别好的莎草纸,却是以拉丁语写的。他的字不是特别好看,偏大,写一些字母该打弯时不打弯,还会刺破纸面,从反面就能看到。”说着他向众人展示了一下信纸的正反面。
“唯一的问题是这封信的年份。倘若年份对上了,基本不会是仿写。由于王的疾病,他的字和人一样越发难以辨认,到最后是由一些书记官代笔的。”
没人注意到站在理查身后的根特领主短暂地翘起了嘴角。要是早这样写就好了。天知道他找了一副最硬的革质手套戴上偷偷写了多久,花的时间比把字写好更长。要是人人都有这个闲心,人人都可以成为国王的代言人了,他想。
“倘若没有人能证明密信是假的,那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新的耶路撒冷王了,你们认同吗?”索尔兹伯里大主教问道。
莱昂内尔.德.路西尼昂率先单膝下跪,宣誓效忠。不知他是真心推崇理查还是以居伊的所作所为为耻。几名以他为首的圣殿骑士也紧随其后效忠,而英王原本的封臣神色不一,有的欢呼雀跃,有的却开始皱眉沉默。见到耶路撒冷一方的封臣率先宣誓,那些被烧了船的闹事者也无法维持原先的姿态,纷纷承认理查对耶路撒冷王位的宣称权。
“很好,”沃尔特绕着他们缓缓踱步,满意地点点头,却话锋一转,“但我们中的一些人恐怕还未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跪下宣誓的骑士们还没站起来,一众领主或困惑或恼怒地与彼此对视:他还想从我们这里要什么?
随后他们听到那位主教的声音:“最近的风向利于归航,所有人都看见从船只上卸下的货物,以及倘若你们的船停靠在原先的位置,而不是出海口,是不可能被希腊火烧到的。”
“陛下,您归乡心切也与我们一样,也一定希望那些英格兰的消息只是传言吧?这封信也一定让您很兴奋吧?”许是对沃尔特的咄咄逼人有所不满,一位勃艮第领主抬眼斜睨着他,“在确定自己必然能保持王的身份之时。”
罗贝尔.德.萨博勒不知何时靠近了他,冷哼一声将他的胳膊扭到背后,试图让他跪下。然而理查劝止了他,“他还不是我的封臣。”
“嗯,你说得对,那些事是真的,伊西多尔的这封信来得很及时,”理查接过信,在空气中甩得哗哗作响,表情有些微妙地登上台阶落座,“先前我在拜特努巴确实推进不利,这恐怕是我们聚集在这里的最后理由了。所以我们之中更不能有人先行一步。”
“我只需要诸位向我保证这点,”耶路撒冷的新王道,“在到达此行的终点前,在我们能顺利进入圣墓教堂朝拜前,无人能背誓,无人能登上归返的船。余者我可以当做不曾发生,同意吗?”
理查率先认错让人无法指责,又手握他们疑似战前出逃的把柄,至少这次无人再有异议。
“既然如此.....休伯特.沃尔特,我暂命你为雅法大主教。”他又开口,“如今没有耶路撒冷牧首,你可代行加冕之职——但不是现在,攻下耶路撒冷之前我绝不称王。必要时你与圣殿骑士一同出战。”
“以及,”理查扭头找到了那个递交密信后便不再作声的黑发男子,“伊西多尔.德.提尔,你现在是贝隆伯爵,同时向弗兰德伯爵和我效忠。”
贝隆是下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之间的一块争议地,伊西多尔心道理查在这些事上真是出乎意料地精明,把烂摊子扔给自己,还获得了对他的支配权,直接凌驾于杰弗雷头顶——即便名义上可行,那小子怎么敢和英格兰和耶路撒冷的王抢封臣呢?他和沃尔特一起上前领命,无暇关注杰弗雷的脸色了。
不过,理查最终还是没把纸条的事抖出来。
…
前一天夜晚。
“要想更方便地调动你,我得给你个封臣的名号。要不就耶路撒冷骑士吧?”
“不。”他笑了,“我上次还骂居伊为没有耶路撒冷的耶路撒冷王。”
主要因为鲍德温原先是耶路撒冷骑士团的大团长,再穿回原先那身罩袍多少觉得有些奇怪,而且他不希望再次被这里的责任束缚一生。
“你为什么那么厌恶他?为什么想要耶路撒冷?”金红色头发的男子问他,抖了抖那封信,“因为伊莎贝拉吗?还是她的兄弟?”
见对方没有说什么,理查便当做默认了,“原来你喜欢的是伊莎贝拉?基于她的身份,这也不奇怪。”他拖动椅子凑了过来,语气好奇,“但我以为你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高迦米拉呢!对了,你肩膀的伤怎样了,真不敢相信你能豁出性命做到这份上......”
“劳烦挂念,只是以后不太可能与阁下比试箭术了。这样说吧,”他被问得有点不舒服,环抱双臂向后靠到椅背上,“我和伊莎贝拉早先相识,情同兄妹,并非你想的那样。”
“这样啊,”英王收敛了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他认为他不会相信这说辞的),“但我还是怀疑这封信是假的。”
“你找个人问问真假不就行了?”鲍德温不耐烦道,他伪造信件时并没有想太多,并认为这理应是理查要考虑的事,“她说是她的国王兄长给的,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说谎?没有人能证明是假的,那它不就是真的吗?”
“不不不,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迫切,我们中对耶路撒冷有执念的人是你,而不是我。”理查摆摆手坐回去,这个看似大喇喇的家伙却具有可怕的洞察力,“十字军就是一场大冒险。在我看来,赢、赢得漂亮或者谈成条件、解决问题即可。做到这些,即使不入那扇雅法门、不去圣墓教堂朝觐也并非不可。但我总觉得你在耶路撒冷门前徘徊不定。你想否认它,否认自己的心,却屡屡被它绊住。”
“我曾经和你一个想法。”根特领主说,“解决问题即可。但在了解事实后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想法。很多年前发生过一件事,阿拉穆特的拉希德丁.锡南——那位刺杀过前特里波利伯爵的阿萨辛之首曾试图与阿马里克王结盟,共抗努尔丁。而一位独眼的圣殿骑士杀死了他派来的使节。”
“为什么?”理查果然一头雾水。
“我那时只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原因。”
“难道是为了钱和权势?追杀阿萨辛能让圣殿骑士拥有这些吗?”
“马西亚夫的确向圣殿骑士支付每年两千拜占特的赎金以免于侵犯,但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不算多。我只有一个问题,”他说,“从个人角度,您如何定义圣殿骑士?”
“奉行天主的意志、对抗一切异教徒、守护圣地与朝圣者的守贞.....”
“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形容了,”黑发青年打断了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已经说出的三点里,您觉得哪一点最为重要?”
“对抗一切异教徒。”理查不假思索道,“多数人认为这是问题的根源。”
“这是圣伯纳德自第一次十字军起向我们灌输的谬论。”根特领主说,“不与异教徒作战的圣殿骑士还是圣殿骑士吗?一些人认为我们对他们的恨远比我们对圣城的爱更重要。如果阿马里克王与马西亚夫结盟开了先例,你觉得圣殿骑士的信条难道不像一个笑话吗?是我我也忍不了,这和声称上帝不存在一样可怕。”
“这便是你认为有必要与萨拉森人斗争至夺取耶路撒冷的原因吗?”
“如果您能够说服我,说服所有人......”他说,声音渐低,有些疲惫,“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我们早已与这种无谓的斗争捆绑在一起。”
理查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反复看那封信,喃喃道,“确实有这件事.....黎凡特有使臣请求我父亲做那位少年国王的摄政,他们算得上堂兄弟。”
“或许我注定要来到这里,因这种“无谓的斗争”,去完成父辈无法完成的事。对于那位鲍德温王,我一度很想结识,他毕竟是萨拉丁为数不多认可的对手.....可惜他去得太早,我又来得太晚。”
“不算晚,”对面的黑发青年似是不希望他说下去,“至少你来到了这里,可以帮助他实现理想。”
被hycybh洗脑了hhhhh如果鲍德温也会犯贱唱这首歌那本文2/3的角色会来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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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西多尔:我想要你.....
理查(惊恐状):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
成功拉狮心入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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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你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十字军之王了。你有英格兰、诺曼底、阿基坦,还有耶路撒冷王国,你已经提前建立日不落帝国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
鲍德温,你已经从一国之主沦为三姓家奴了,只不过你是一个都不背刺,同时领三份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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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完。会更到与下一章衔接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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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一个计划1 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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