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泽一行来到冷宫的时候,旭日还未完全东升,稀薄的晨曦自东川的山脊漏出来,洒在面前平如妆镜的湖面上,折出了点点碎散的金光。
末秋时分,湖心屿的樱树再不似往日繁盛,枯黑的枝丫上仅剩些不堪入目的枯枝败叶,驱尸魔足下轻点,从梢头旋身落下,宽大的衣摆随风鼓起,继而随着点地的动作轻轻垂落在他的脚边。
“这里就是当年郑庄公在位时,天祭的阵眼。”他将摇曳的广袖一拢,朝天泽拱手道。
焰灵姬侧身看向他:“庄公在时郑国国力强盛,都城内自有专用于大祭的神坛,为何要将如此一处大阵设在宫墙之内?”
“因为这个阵法本身就是先于这处冷宫所设,其目的就是镇宫祈福,”驱尸魔缓缓直起身,“庄公当年为求国内风调雨顺,便听从国师进言更易宫址,在建宫前向天神进贡活祭——”
天泽嗤了一声:“看样子当年祭品的档次还不低。”
他说着,右臂一挥,一道浸着寒气的劲风顷刻自掌中呼啸而出,游龙般湖心劈去,滚滚寒流与水面相接的那一刹,先前还静如古井的湖面骤然惊涛四起,水流自湖心处霍地裂开,与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在一起,化作了两堵遮天蔽日的“水墙”,竟凭空在平湖的中央开出一道三丈宽的通路!
驱尸魔抬眼朝前一望,阵眼处的湖水已被抽干,露出了底下昔日宏大的天坛,以及......正中处一座石砌的残桥。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桥是断的,意料之中。
只见湖底那五步宽的石桥像是被什么东西用蛮力强行撞开,自拱顶处生生裂成了两段,焰灵姬无声地收了视线:“既然此处就是阵眼,这座石桥自然也就是施阵的关键,如今桥断了,想来当年的活祭早已破阵而出。”
她眼波一转,轻笑了一下,“只是这大阵看来新的很,于我辈中人,百年光阴亦不过弹指一挥间,若它当年就有撞断石桥,强行从天元处破此阵的能耐,又何至于白白沦为祭品?”
天泽瞥了她一眼,焰灵姬说的没错,很显然,是外人借力助它破了此阵,只是究竟又会是谁会有这样强横的实力......
这时,在一旁沉默多时的百毒王忽而开口道:“若老朽记得不错,当年为庄公布此大阵的国师实为我等百越同族。”
天泽眉眯了眯眼:“这座桥......”
“悬剑桥,”驱尸魔接话说,“郑地多川流,春秋时节每逢降雨,便是土蛟入海化龙之际,然而蛟蛇走川,其势凶险,江畔百姓久受其苦,因而自庄公即位迄,未免恶蛟断桥,国境内多此类桥拱下悬铁剑的‘悬剑桥’。”
焰灵姬浓密的眼睫忽闪了一下,如丝的目光从眼角流出来:“能在这样的大阵上充当阵眼的宝剑,想必该是一代绝世神兵,只是......”
天泽侧过脸:“只是什么?”
“只是如今残桥尚在,那宝剑却不知流落何方了。”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尾音随风消散在了空中。
“啪嗒”一声,一卷竹简自张良的臂弯中落了下来,碌碌地在藏书阁的地板上滚了两圈,他叹了口气,停下步子,将怀中一累简书暂搁到了窗畔的小几上,俯身拾起了脚边的那卷竹简。
三百年前,越地一代铸剑名师欧治子曾允越王允常之诺,为其铸五剑,名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剑既成,又应风胡子之邀,赴楚地替昭王铸了七星龙渊,也就是日后举世闻名的龙泉宝剑。
张良于案前将手中的竹简缓缓展开,自从不日前在冷宫,韩非有意无意地同他提及郑国旧日的悬剑桥与那柄镇妖龙的旷世名剑,几日来他翻阅府中旧典,意外地发现当年欧治子于越国之际,除了为越王允常锻了鼎鼎大名的五大名剑之外,在奔赴楚地前还曾为小女莫邪铸一剑。
然而不同于号称“天下第一剑”的青锋湛卢,史书上对这第六柄剑的记载大多语焉不详,只是轻描淡写般地提起它在出剑炉的那一日就被欧治子自行毁去了。
思及此处,张良修长的眉头不由轻蹙起来,根据文献上的记载,当年欧治子毁剑的方式并非寻常的折断,或是重投剑炉,而是一句令人疑窦丛生的“寸寸碎”——若只是对所铸之剑不满意,投入炉中重铸一柄便是了,何至于将尚好的剑身一寸寸地斩断割裂?
除非......这本是一把大凶之剑,欧治子知晓了这点,因而狠下心来要将它销毁于世。
张良直起身,熹光从精雕细琢的棂花窗照进来,挥洒在他面前展开的书简上。近日他翻遍各家史书典籍,却也没找任何关于此剑剑铭的记载,对于这样一柄特殊的剑,它的名号究竟是在流传的过程中遗失了,还是因为个中原因,在这期间被人为地刻意抹去了?
巳时前后,卫庄戴了一顶宽边的斗笠,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按照约定候在距九公子府两条街开外的巷口。这时身后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起,他转身一看,只见来人骑了一匹不算健壮的枣马,一头长发没有冠起,而是简单地于脑后扎作了一束。
他的眼皮跳了跳,亏他以为韩非这厮真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易容手段,谁知这人连个略作遮掩的帷帽也不戴,往脸上贴了两条一言难尽的假胡须,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街了!
这时,韩非已经驭马来到了卫庄的跟前,只见他身畔竟然还佩了把齐地富贾们最爱用来显摆钱财的花剑,三尺剑鞘珠光宝气,连剑柄上缀的流苏都掺了金丝,随着马儿的步伐前后摇摆,泛出一阵阵流动的金光。
卫庄翻身上了马,一不小心又瞥见韩公子浮夸的佩剑,额角的太阳穴不住地突突直跳,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你哪来的剑?”
“你说这个?”韩非看了眼腰间的佩剑,伸手捋了捋自己唇边新贴的小胡子,“你不觉得带着它,让我看起来格外像外邦人吗?”
卫庄:“......”
其实这话倒也不假,虽说就韩非现在这身行头,怎么看都是一只待宰的肥羊,不过卫庄也承认他眼下看起来确实更像是从“膏壤千里”的齐国赴韩地经商的肥羊。
他收回了视线,单手将颔下的系绳一解,将斗笠摘下来朝韩非手里一抛:“戴上。”
“我说,卫庄兄,”韩非接了斗笠,手里缰绳一收,驱马同卫庄并辔而行,“你难道不觉得这斗笠同我通身的打扮有些违和吗?”
卫庄不与他一般见识,单刀直入说:“昨夜你同我提起冷宫,谈到平湖还有那里面的妖物,这些你现在还有印象吗?”
这件事韩非自然没有忘,但相比之下,他更记得昨晚卫庄的态度,若是卫庄不愿谈及,他又何苦强求?于是随口说:“或许如此吧,不过卫庄兄,眼下我们是不是更该商讨一下.....”
“如果你确实想要知道,”卫庄侧头看了他一眼,径直说,“那么当年郑庄公在建宫前为求王位稳固,曾于举行过一场盛大的天祭,而祭坛的所在便是今日冷宫的湖底。”
韩非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卫庄将缰绳收了收,平平无奇地把话继续了下去:“我就是当年那场天祭的祭品,那时候出手布阵的是庄公身边的百越国师,除了施咒,他还令人在祭坛的正中建了一座下悬斩龙剑的悬剑桥。”
韩非:“所以他们当年还用你的......”
卫庄:“我那时......”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交叠在一起,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韩非率先撤了视线,卫庄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眉关不由轻蹙起来:“当年的事,说到底不过是我那时技不如人,理当如此,”他顿了一下,“何况我所说的这些,你其实也早已推测出了大概,不是吗?”
韩非垂目看着手里的缰绳,低低地说:“庄公那会......到现在,可有好几个百年了。”
“说明当年的百越巫师不似今日——确实名不虚传,”卫庄说,“你有似乎有什么疑虑?”
“我只是在想,”韩非的喉结滚了滚,“你口中的那柄斩龙剑。”
卫庄注视着他,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我以为......关于它,你当比我了解。”
“昔日越王允常令欧治子铸件,但除了脍炙人口的五大名剑,欧治子在越地还锻了一柄不为人知的宝剑,然而最后,他又亲手将其毁去了。”韩非顿了顿,“关于那柄剑,我当年查阅典籍,却了无所获,甚至一度猜想那只是个后人杜撰的传说。”
他觑了眼卫庄的神色,继续说:“直到后来,我在归国的途中绕路去了一趟越地的瓯江一带,在当地听到了这样一个传说。”
“哦?”
“相传,此剑名‘厉’,但这个名字并非欧治子的愿意,而是在他铸剑将成的那一日,其妻去集市买鱼,带回家中清理后竟在鲫鱼腹中剖出了一块刻着‘厉’字的异石。”韩非抬眼看向他,“你觉得这传说有几成属实?”
“自古帝王谥号,杀戮无辜者曰厉,遑论‘厉’字背后所象征的天灾**,”卫庄说,“无论怎么看,以此字命名的剑都不会是什么祥兵瑞器。”
“所以当年欧治子才选择即刻销毁了这柄剑?”韩非问。
“恐怕并非普通的‘销毁’这么简单吧,”卫庄看向韩非,低声问,“而现在,那把剑还在你的手上,是吗?”
韩非噎了一下:“我......”
卫庄:“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
“我没有想要否认的意思,”韩非想了想说,“只是有点好奇,你能感觉到它?”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卫庄不以为意地说,“如果那把剑上浸过你的血的话。”
韩非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卫庄皱起眉,顿了顿,忽而有些生硬地改口说,“有一件事本来当年就该问你——”
“什么?”韩非抬起头。
“你这次回到韩国,却并没有成为下一任韩王的打算,”卫庄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韩非,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要是我没记错,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谈过不止一回了,”韩非眨了一下眼睛,“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很重要?”
卫庄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不......没什么,”他的下颚略微地绷紧了,“那把剑,是被你收在书房里?”
“你是说逆鳞?”韩非脱口问,旋即回过神来,轻咬了一下舌尖,“唔,我是说......那把......”
“我知道,”卫庄缓缓地说,“你叫它逆鳞?”
韩非一点头,忽而又想起古籍上说“有鳞无角曰蛟”,结合两人刚刚的谈话,这样一个名字简直就像是讽刺,有多么不合宜不言而喻,他的耳根忽地一热,几乎有些讪讪地说:“我当时不清楚这些,要不然也不会......”
“我不清楚当初你究竟为何能从悬剑桥下取下此剑,”卫庄静静地看着他,“但是你既然作为逆鳞的主人,想必也清楚——驱使这样一柄剑,损耗的可是你自己的阳寿。”
韩非笑了笑,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了,可有时候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并非你知其弊处就能及时止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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