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露浓】
晚风掠过长廊,卷起了满地斑斓的落叶,一时间漫天枯叶随风四散,宛如大片绚烂的蝶群,纷纷扬扬落入水中,拂乱了湖心静谧的月影。
韩非望着湖心泛起的层层涟漪,低声道:“多年以前的一个秋天,新郑城内连月不雨,天际却时有闷雷阵阵,那年我方值束发,正欲前赴赵国求学,临行之际来到这处冷宫之中,发现湖中水位居然下降了足有一人多高......”
卫庄皱眉打断他:“我来这里为的可不是闲谈。”
韩非端起手中瓷盏抿了一口,缓缓抬起眼来:“所以卫庄兄今夜至此,是有什么要事相告?”
卫庄抱臂道:“昨夜我折返紫兰轩的时候,见到一队身着甲胄的骑兵自西城门入城,看兵旗应当是雪衣堡的人马。”
“血衣侯返京述职乃是历年的惯例,”韩非道,“不过的往年这个日子总在重阳之后,眼下中秋刚过,白亦非此时返京倒确实有些蹊跷。”
“我倒是听说,这位雪衣堡主当年可是平定百越之乱的主帅。”
韩非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他此番回京也与百越尘封的往事有关?”
卫庄瞥他一眼:“没有依据的假说永远都只能是空想。”
“皑皑血衣侯,”韩非叹了口气,迈步重新坐回了案桌前,“想要在夜幕之中看清,还得需要一双特殊的眼睛。”
卫庄转过身,目光在他身上停驻了片刻,冷声道:“你还真是狠心。”
“如有可能,我自然也不希望她以身赴险,”韩非伸手满上了面前的茶盏,漫不经心道:“只是弄玉姑娘如今心意已决,恐怕不是我等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回来的。”
“不过此事毕竟尚未板上钉钉,”他抬眼望向卫庄,“依弄玉姑娘的性子,届时定会取生父李开的宝剑于我等面前明志,你若不放心,到时候大可以亲自出手考验一番。”
卫庄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韩非笑了笑,知他这就是答应了,开口将这个话题轻轻巧巧地掀了过去:“卫庄兄难得深夜来访,想必还有什么更重要的消息要告知非吧?”
“不日前,都城的郊外发生了一场越狱,”卫庄看向他,“但是根据七绝堂的情报,那个地方从来就没有监狱。”
“从一个不存在的监狱里发生了一场越狱,”韩非目光一转,“这可真是有趣。”
卫庄抱臂道:“比起这个,或许你更该想想怎样才能让你的父王解除你眼下的禁足。”
“父王知我顽劣,罚我在这冷宫中闭门思过几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韩非随口道,“何况你不是说我四哥已经答应了会保我出来?”
卫庄不悦地剐了他一眼,韩非耸耸肩:“好吧,事实上我很好奇韩宇究竟会用什么方法为在下作保。”
“此话怎讲?”
“这关乎到韩宇的立场,”韩非道,“我此刻置身冷宫,归根到底是因为百越之地这四个字牵扯到了太多王室贵胄们的利益,而通过韩宇出手替在下解围时所采取的对策,就能够或多或少得知他对于此事的真实看法——”
这时,门外敲门声骤起:“九公子,属下有急事相禀。”
韩非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听过,抬头与卫庄飞快地对视一眼:此处偏殿之外被姬无夜施以重兵把守,来者究竟是自行潜入,还是听命行事?
卫庄以口型示意道:“你认识?”
韩非迟疑着点了个头,就见对方身形一闪,飞身掠至了房梁上方,接着掌间一道劲风扫出,“哐当”一声,玄关处的木门应声而开。
外侧的走道上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中只能看到门外人一个模糊的轮廓,韩非停在距大门两步开外处,微眯起眼,试图分辨来者的身份:“什么事?”
来人朝他一拱手,急促道:“九公子,今夜二更天的时候,府中柴房、后院等地突然同时起火,关键是这火邪门地很,下人们用水......”
他的话讲到一半,嗓音忽而变得极为沙哑,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相互摩擦,在这寂静的秋夜中显得愈发骇人。韩非心头重重一跳,下一刻就见对方袖中忽有寒芒一闪,双手持刃直朝他心口刺去。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横空而出,一举挑开了来人手中的短剑,紧接着鲨齿刃锋一转,雪亮的剑光瞬间凝为了一线,银丝般轻轻划过对方的咽喉。
下一刻,如注的血水源源不断地由裂口淌出,那人猛然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继续说点什么,却也只是徒劳,殷红的鲜血一阵接着一阵,顷刻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卫庄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手腕一别,还剑入鞘。
韩非皱着眉,朝卫庄低声道:“你怎么——”
他的瞳仁骤然一缩,只见面前那被一剑封喉的男人竟未就此倒下,后腰一挺,竟似是罔顾脖颈间巨大的裂口般,伸出双手不管不顾地直朝韩非扑去!
却没有成功,因为有人自后方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脉。这背刺的一剑下手无疑极狠,长剑自肩胛骨一路贯穿左肋,一时间,韩非甚至听到了清晰地骨裂声。
没有人能受得住这直穿心脏的一击,凡人不行,或许妖物也不行。韩非此刻与来人离得极近,能从对方大睁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下一刻,瓢泼的鲜血自伤口处喷涌而出,溅到韩非的脸上,他怔怔地伸手去摸,原来还是热的。
卫庄长眉一皱,右手发力,将鲨齿朝外一抽,然而齿状的剑身似是卡在了对方列排的肋骨之间,这一提非但没能抽出剑身,还将来人胸前本就骇人的伤口搅得更开了几分。此刻男子的胸腔已然变形,几根白骨在长剑的压力下刺穿皮肉,带出了一小块鲜血淋漓的内脏。
然而最离奇的是,即便到了这一步,那刺客居然还未死去,早已脱力的双臂在半空中胡乱挣扎,血丝密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非,那模样竟像是仍未死心。
韩非踉跄着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在一边的绢丝屏风上,才算是勉强稳住了身形,这时卫庄轻叱一声,待他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就见那黑衣刺客的已然身首异处,血淋淋的头颅顺着地板碌碌地滚了两圈,留下了一整道狰狞的血痕。
一股诡异的绿气泛着幽幽的荧光,如鬼火般自那人胸前的裂口处缓缓渗出,于半空幻化作了一只振翅而飞的瓢虫。这时,有剑光如雪,带起一阵呼啸的劲风,泛着寒芒的鲨齿横空将那带着荧火的“瓢虫”斩作了两半。
“啪”一声轻响,被腰斩的虫尸应声落入了桌前的茶盏中,韩非远远投去一眼,只见那盏中的凉水顷刻间变作了一种墨汁般的黑色。
卫庄提着剑,转头扫他一眼:“擦一擦你脸上的血。”
韩非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回事,用帕子在脸颊上胡乱地抹了两下,走到了滚到墙角的那颗头颅之前。
死不瞑目的刺客脸上全是已经有些发黑了的鲜血,微张着嘴,舌头向外伸出,着实有些渗人。韩非盯着他扭曲的五官看了片刻,才从那人模糊的眉目中隐约辨认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是几日前刚到他府中跑腿的小厮。
自担任司寇以来,他平日里除了就寝几乎不会呆在府中,一日前又被软禁于这处冷宫偏殿,对这位府中新来的佣人实在没能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
卫庄用鲨齿将尸身的前襟挑开了,俯身端详了片刻,皱眉道:“除了我刚才的那一剑,此人胸前还有一处致命伤。”
韩非眼角一跳:“你是说......他在敲门那会便已是一个死人了?”
“从伤口来看确实如此,”卫庄收了剑,转身拿起了桌上的茶壶,用凉水冲洗了剑上的鲜血,“不过死人还能开口说话,这倒是稀奇。”
韩非思量了片刻,斟酌道:“所以刚才的那只瓢虫,当是某种咒术?”
原来他见那刺客被卫庄一剑封喉后竟仍未死去,一度疑心对方不是人族,可眼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而且对方先前一击未曾得手,按理说大可以就此撤退,来日再寻良机,是什么让他非要像这样不顾一切地拼个你死我活?
卫庄看了他一眼:“或许也可以是某种蛊术。”
“蛊毒自古便为异域的秘术,”韩非道,“若论其中翘楚,想来还当属百越一族。”
次日清晨,扰人的晨光刚刚刺破窗棂,洒进这座寂寥的宫殿,便有侍卫前来告知韩王召见。韩非随人走出偏殿的时候,看到殿外手持韩王令的不是别人,正是几日未见的张良。
张良朝他一揖:“韩兄,久违了。”
韩非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令牌,笑道:“子房,不念念我父王下的诏书吗?”
“这回是王上的口谕,宣韩兄即刻入宫觐见。”张良笑了笑,收了令牌,转身向周围侍卫一摆手,接着朝韩非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张良扫了眼后方三步开外处跟从的卫队,这才低声道:“昨夜三更新郑城中忽有多处民宅同时失火,这其中最近的一处只离韩兄你的府邸隔了一条街,”他停顿了一下,“而且这火失的颇有些邪门,街坊们拿水去扑,火势却丝毫不减。”
韩非的眼皮轻跳了一下,没想到昨夜那刺客口中的大火,竟然并非空穴来风。
“我说今日怎么由子房传旨,”他若有所思道,“只是若这邪火真的无法为水所灭,新郑城内岂不该成了一片火海,子房你又何以这般从容不迫地给我送信?”
原本今日传韩王口谕的乃是王上身边的亲卫,不过这城中,能花钱解决的事便不算事,张良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这正是昨日城中失火的古怪之处,到今早为止,几处失火的宅邸皆已被烧作了灰烬,可见昨夜火势之盛,然而如此大火,却丝毫没有蔓延至毗邻的宅院之中,这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韩非追问。
“就像是某种人为设定的结界。”张良深吸了一口气,“韩兄,依你之见,这件事会是人为吗?”
“你觉得此事像是妖物作祟?”韩非抬眼看向他,又道:“昨夜卫庄告诉我,新郑城郊发生了一场越狱——”
“新郑城郊,那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过监狱?”张良脱口道,回过神来,又追了一句,“卫庄兄昨夜在你那儿?”
韩非随口道:“他替我解决了一个刺客。”
张良一惊,忙问道:“是什么人?”
韩非瞥了眼身后的卫兵,低声道:“此事我们日后详谈。”
张良会意,这时两人行过冷宫湖畔的九曲回廊,一阵秋风吹过,一股腥冷的锈铁气味扑面而来,张良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口鼻。
韩非见了,忽道:“子房觉得这湖中的锈铁气当是从何而来?”
张良想了想,道:“良听闻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说是昔时山中有人畏潭中有妖龙居之,时作风雨扰人,便以铁器沉入水中以镇之。只是仔细想来,若湖中真有妖龙作祟,又岂是区区凡铁能镇得住的?后世之人效仿此举,投兵器入湖中,莫约也只是以此求个平安罢了。”
韩非点头,喃喃道:“欲镇妖龙,自然需要一柄旷世名剑。”
张良道:“说到剑,倒是令我想起了旧时郑国境内一种特殊的桥。”
“哦?”
“当年郑庄公在位时,曾一度勒令民间的拱桥之下悬一柄斩龙剑,据称为的是防止江流涨水,走蛟化龙之际撞断桥梁,而这种下悬长剑的石桥也因之得名为‘悬剑桥’。”张良微微皱眉,“而这处冷宫当年正是郑庄公所建,不知这两者之间会不会也存在某种联系?”
韩非垂着眼,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道:“子房,你可知我父王今日为何解了我的禁足?”
“今日一早,王宫门口忽而聚了一大批百越难/民,”张良压低了声音,“这批流民似乎是四公子早些日子暗中收留的,当时姬将军、我祖父还有王上都在,四公子在众人面前将此事归为了韩兄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韩非目光一转,“我四哥倒还真是考虑周全。”
韩宇能在这个时间点上搬出一批百越难/民,必然是早有准备,然而韩非心知他的四哥向来对“百越之地”四字讳莫如深,为何一转眼就能毫无芥蒂地收留他们?
如此想来,韩宇当初收留这批流民的目的就显得十分微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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