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濯月】
几日的奔波辗转,饶是韩非自持年轻力盛,这一番下来也不由有些精疲力竭,本以为这回府的第一宿总算能睡个好觉,然而天不遂人愿。
后半夜里,混沌的梦境如潮水般一个接一个地朝他涌来,五更未至,韩非蓦然惊醒,后背的衣衫上竟已沾了一层薄汗。他缓缓坐起身,掐了掐额间拢起的眉心,又回想起这一夜的乱梦,大多是一些模糊不堪地片断,唯有一段记忆犹新:
他梦见一个月夜,莫约正值十五,夜幕澄澈如水,天边的暮云早已敛尽了,一轮黄玉般的明月当空孤悬,月满如轮,大得近乎虚幻。
皎皎月光朗照大地,铺洒在冷宫静如明镜般的平湖之上,清辉粼粼,好似一把散落尘世的碎金。从湖畔裸露的石壁上看,湖内的水位如几日前他所梦到的那般降了三尺有余,不过这一回,韩非没有立于湖心的凋零的樱树之下,而是置身于一叶扁舟之中。
他俯下身,伸手去触那湖中月,指尖拂过漆黑的湖水,漾起了层层泛着银辉的涟漪,那宛如凝于水面的月影倏而碎了,顺着水波朝四面八方悠悠荡漾开去,就着这点碎散的银辉,他得以看清了平湖之下数丈处,那一片蟠曲的阴影。
韩非定定地看着湖底的那片黑影,巨大的阴影不偏不倚正位于为水所淹的拱桥之下,只是形状未免过于特殊,不由让人想起了传说中盘于湖底作风雨扰人的妖龙。
就在这时,那巨大的阴影中忽有极亮的银光一闪,韩非心头猛地一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湖底的影子像是动了一下。
这个短暂的梦境实在太过清晰,清冷的平湖水下,那抹转瞬即逝的银光仿佛尚在眼前,韩非一手抵着额头,长吁出一口气,这几日也不知为何,他竟频频梦回十年前的中元夜。
十年光阴说长不长,可若说短,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十年前的冷宫萧条一如今日,目光所及唯有遍地尘螨蛛网,但也并非真的一尘未变,韩非心想,那时候平湖的水虽清,却总是难以见底——你从远处观望,觉得它美玉无瑕,然而一旦走近,就能感受到那种无声的压迫感,好似塞外连天飞雪,肆无忌惮地自四方裹挟而来。
没有鱼翻藻鉴,没有鹭点烟汀,纹丝不动的湖面就像一块无暇的翠璧,美则美矣,却无半分生气可言。
韩非拢了拢心绪,抬头朝窗外望去,此刻天方破晓,仅剩最后一丝稀薄的暮色堪堪垂于天幕,阑珊的弦月与晓星一并隐至了层云之后,他起身更了一身新衣,推开房门,正见管家步履匆匆地穿过前院,朝这头赶来。
他迎上前去:“出什么事了?”
发已斑白的管家朝他行了礼,一口气尚未喘匀:“公子,门外张良公子求见,说是有急事相告。”
韩非摆手挥退了管家,一刻之后,一辆马车自九公子府而出,迎着渺渺晨曦朝城郊百越难民的暂居地去了。
车轿内,张良飞快道:“三日前我依韩兄所言,于城郊百越流民的驻地附近安插了几枚眼线,今日戊夜时分有暗卫来报,说是......”
韩非的眼皮轻跳了一下,心中忽而升起了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说是什么?”
张良垂下了眼帘,低声道:“四更时分,四公子出手收留的百越流民悉数横死城郊,无一幸免。”
韩非怔了片刻,脸上的笑容倏而褪尽了,一时间,车内的二人竟是谁也没有开口。
耳畔只剩下辘辘的行车声,好半晌,张良迟疑着唤了一声:“韩兄?”
韩非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几日前父王将我软禁于冷宫,其实不过小施惩戒,那时我将四哥的腰佩交付与你,本是想看看韩宇究竟会以何种方式为在下作保。”
“韩兄的意思是,”张良皱眉道,“此事与四公子脱不开干系?”
“不,”韩非摇头,“韩宇行事老成持重,这样明目张胆地行/凶绝不是他的风格,我只是觉得奇怪,最近都城桩桩件件的大案,竟都与朝廷要员们讳莫如深的百越之地息息相关。”
张良打量着他的神色,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借刀杀人”四字无声地压了下去:“二十三日晚上,城中多处骤起邪火,当时我们曾推断此事或与百越之地的巫师有关,那一日卫庄兄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城郊一处不存在的监狱中发生了一场越狱。”
韩非看向他:“关于那场越狱,子房以为如何?”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处无人知晓的监狱中的囚犯,自然也只有当初关押他的人能够将其释放。”张良停顿了一下,“只是不知夜幕在其中又扮演了一位怎样的角色。”
韩非掀起了身边的车帘,融融的晨光照下来,落在他一侧的脸庞上:“姬将军多年南征北伐,难道还不知道放虎归山几个大字该怎么写吗?”
马车在流民的驻地前停下,几场秋雨过后,新郑城内日益转凉,遍地堆积的尸身尚未发臭,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弥漫空中,莫约是血水混着炭火的焦味,久久逡巡不去。
张良跟着韩非的脚步,朝中心燃尽的篝火堆走去,此处驻地规模不大,从南至北不出百丈,然而这一路走得却并不容易,衣衫褴褛的尸体横陈了一地,根本无从落脚。
尸横遍野这个词,张良在典籍中不知读过多少次,他知道这是事实,却未料原来这事实竟与自己这般近。书中常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莫说百万尸殍,就是眼前这百余具流民尸身,便已如此触目惊心,好似一柄尖刀,直直地刺入他的双目。
权/力与仇恨就像是利剑,一经出鞘,非遍饮苍生之血不得封刃。
韩非俯下身,用帕子摆正了一具尸体的脸,死者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两颊微陷,肌肉松散,一看就是长年营养不良,他又翻看了男人的手掌,依掌中茧子的分布,无疑只是寻常耕农。
张良的目光落在死者颈部青紫的尸斑上:“这尸斑的颜色奇异,当是蛊毒所致。”
韩非点头,拉开了死者一侧的前襟,不由微微皱眉,只见男子锁骨下方赫然现出了大块烧灼所致的焦痂:“这是烧伤?”
他迟疑着,再次查看了一遍男人完好如初的衣襟,若是火焰烧灼所致,为何死者的衣物还能毫发无损?
张良起身巡视一周,又依次查看了周边几具尸体:“死者四肢青紫僵硬,周身蜷缩如小儿,理应是为烈火焚烧致死。”
“只是这四周并没有失火的迹象,”韩非蹙眉道,“而且这火起的古怪,不烧衣裳,单单焚人肉身。”
张良抬眼看向他:“那日新郑城中失火,虽不似此处诡异,却也是十二分的邪门,滔天烈焰只在特定的区域内熊熊燃烧,这两者之间......”
“其实有一个地方我很在意,”韩非注视着地上并列的数具尸体,“烈火与蛊毒,这其中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至常人于死地,如今两者并用,不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吗?”
张良沉吟片刻,蓦地抬起头来,悚然道:“难道行凶者的目的不只是杀/死这批百越流民,更为了泄恨!”
韩非没有作答,转身望向了不远处敞开的门扉:“还有一点,从这些尸体的朝向看,他们临死前逃生的方向是朝驻地之外,为什么?”
这件事只能有一个解释,“凶手就是这群百越流民中的一员,”张良倒吸了一口冷气,“可这些都是他的同胞,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家仇或是国恨,”韩非伸手合上了死者圆睁的双目,“任何情感在这两者面前统统不堪一击。”
喜怒悲欢,贪嗔痴念,所有的情绪都会随着时间日益淡去,唯有仇恨历久弥新,就像一团自冥府燃起的滔天业火,以人心为引,直到将你灵魂的最后一寸焚烧殆尽。
一个人若十年如一日地为仇恨之毒所浸泡,毒入骨髓,那究竟该称其为一个“人”,还是一只仅知复仇的怪物?
韩非暗叹了一声,不愿细想。
二人抵达紫兰轩时,天色渐阴,淅淅沥沥的的秋雨悄然而至,雨水顺着青瓦,如断线般自檐角泻下,滴滴点点,一下下地打在廊前的梧桐叶上。
推门而入的时候,卫庄已在厢室,紫女收了张良带来的长伞,转身为众人沏了新茶。韩非落了座,端起瓷盏抿了一口,煞有其事地抱怨道:“这种天气,还是该来一杯温酒驱驱寒。”
可惜偌大的一间厢室,回应他的只有卫庄迎面扫来的一记眼刀。
紫女刚为张良沏完了茶,抬头朝韩非盈盈一笑:“时辰尚早,公子当心饮酒误事。”说完,便提着砂壶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你昨夜出了望月楼,没有直接回府,而是顺着城墙绕了都城一圈?”卫庄抱臂盯着他,依旧是那副半冷不热的口气,张良捧茶的手一顿,不知怎的他竟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难得的火气。
昨日一早韩非刚出冷宫,张良就带来了前夜城中多处失火的消息,关于这场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的纵火案,韩非心中一直惦记,然而两日的禁足下来,司寇府中一干杂物候着他处理,更别提各路人马别有用心的登门拜访,整整一天来简直分身乏术,竟没能抽空亲临现场。
纵使昨晚他离开酒楼时,巷角的更夫早已打完三更,为防日久生变,韩非还是连夜查看了遍布新郑四方的起火现场,七处失火点无一列外,都是户部老臣或是富贾的私宅。
“卫庄兄说笑了,”韩非自知理亏,干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不知你昨夜在城外的坟场可有什么收获?”
卫庄却不答话,仍是面沉如水地看着他。
四更将至的时候,他自城外返回住处,却不见之前派去护送韩非的暗卫,一时间简直心神不宁,唯恐他离开的这一时半会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当即提着鲨齿转身出门寻人了。
好一番折腾下来,直到四更的锣声响彻长街,将漫漫夜幕撕开了一个裂口,才在九公子府前的车道尽头望见了韩非姗姗归来的身影。
张良轻咳一声,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今日我和韩兄去了城郊百越流民的驻地,倒是有些意外的发现。”
然而在场几位无人领他这一番好意。
所以说这两人今年到底几岁?张良不吭声了,眼帘一垂,专心致志地跪坐在一旁喝起茶来。
韩非一言不发地看着杯中的清茶,浅褐的茶水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他的倒影,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终于开口给两人递了一个台阶:“昨晚的事,确实是我欠考虑。”
可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
卫庄眼角抽了抽,听了韩非这番轻描淡写的反省,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先是鬼兵劫道,接着亡灵越狱,邪火骤起,再到如今城中几次三番有人声称见到了“百鬼夜行”,这桩桩件件难道还不够彰明新郑城中早已危机四伏吗?
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别的达官显贵们惜命还来不及,怎么这人就一点自觉也没有?
“都城鬼魅横行,”卫庄冷声道,“你毫不避讳地深夜出行,是觉得自己有几条命?”
韩非见他开口,知道此事就算是揭过了,可是莫名的他却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心头“咯噔”了一下,心想:“他刚才好像真的生气了。”
他眨了眨眼睛,一时竟有些错愕,这时卫庄忽而开口道:“昨夜城郊坟场,将军府一共派了两批人探查李开的墓地,两名府内亲兵在明,负责开椁验尸,百鸟的墨鸦与白凤匿于暗处,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韩非恍然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态,当即做贼心虚似的移开了视线,接着欲盖弥彰地低头整起了一丝不乱的手袖。
张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问道:“所以夜幕昨夜已经知晓非但李开未死,他们还折进去了一个百鸟的秃鹫?”
“事情远不止如此,”卫庄扫了对面不知在紧张些什么的韩非,继续道:“昨夜的坟地中除了将军府的爪牙,到场的还有另一批人。”
“莫非是传闻中的‘百鬼夜行’?”韩非倏而正色下来。
“生死者,肉白骨,”张良喃喃道,“这种有违天理的事情真的可能吗?”
“与其说是虚无缥缈的死而复生,不如说是拿死尸炼制傀儡,”卫庄淡淡道,“被炼化的尸体很明显神志全无,不过是一具具能跑会跳的活僵。”
张良:“素闻百越湘楚之地有千里赶尸之传统,所以这一回遇上的就是......”
卫庄点头,韩非道:“百越之地的巫毒之术精深广博,巫师又分为‘显巫’与‘隐巫’两大类,其中显巫主祭祀,为宗族祈求风调雨顺,而隐巫攻于巫毒之术。”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蛊与毒二者在百越之地传承了近千年,体系之庞大外人难以想象,就是以活人炼蛊恐怕也并不稀奇。”
卫庄抬眼看向他,若有所思道:“你似乎对百越之事十分熟稔?”
韩非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张良思量了片刻,道:“说到百越巫师,倒是让良想起了昨日那段关于冷宫的稗官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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