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业火】

卫庄垂着眼，见韩非左侧的脸颊上还有一抹晕开了的墨迹，同额角滚落的水珠混在一起，好不狼狈。

他执伞的右手紧了紧，心中忽而一阵莫名的烦躁，或许他这辈子都理解不了这些凡人们内心的弯弯绕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虚无缥缈的伦常道义就真有那么重要？

不由皱眉道：“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韩非泡在雨水里的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脸上错愕之色一闪而过，故作轻松地笑道：“或许待到雨过天晴？”

卫庄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忽而抬起右手，有光华如荧火般幽幽腾起，接着食中二指并起，掌心白光倏而转盛，弹指间，一道强光破空而出，势如游龙般直冲霄汉而去。

霎时间，漫天纷飞的雨丝悄然散尽，天边滚滚乌云收敛，现出了当空一弯皎月。秋日的夜晚万籁俱寂，濯濯月华如水，遍洒大地，映在重重宫楼盈满雨水的黛瓦上，泛起了粼粼光波。

“现在雨停了。”卫庄收起了长伞，语气平平道。

韩非方从那奇丽的玄术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又有些哭笑不得，韩安说让他反省到雨止，分明就是气话，究竟什么时候“雨过天晴”，那得看王上的心情，同外头这些风风雨雨当真没什么干系。

只是实在不忍心拂了卫庄的一番好意，转而道：“卫庄兄今夜潜入宫中，恐怕不止是为非送一把长伞吧？”

卫庄见他依旧跪着，再没多说什么：“我有一个消息带给你。”

韩非剑眉一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消息本身不分好坏，”卫庄面不改色道，“只看落在什么人的耳朵里。”

“这倒是。”韩非点点头，就听卫庄继续道：“我来时途径太子府，见府内黑气冲天，家将的尸体在前院横了一地，”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韩非一眼，“或许你得早作打算。”

韩非垂下眼，沉默了片刻。确实，若太子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闪失，先不说韩安日后将立谁为新的储君，朝中以姬无夜为首的太子dang势/力必遭大幅削弱，而同时，隐隐由韩宇牵头，张开地引线的吏、户、礼三部一旦失去制衡，壮大之速只怕是难以想象。

“君主掌/权，讲究令朝中各股势力对立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他低声道，“也就是所谓的‘平衡’之道。”

卫庄抱臂将他的话接了下去：“然而若是这多年来苦心维持的平衡一朝被破，文臣与武将间长久以来粉饰太平般的平和自然也就无以为继，”他冷笑了一声，“也不知这样的结果究竟是中了何人的下怀。”

“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韩非蹙眉道，“百越异端们想必不会单纯杀其泄愤，十有**是顺势用作交换的筹码。”

“你觉得这样一颗举足轻重的筹码，”卫庄微眯起眼，“究竟会被用于交换怎样的条件？”

韩非叹了口气：“眼下纵观全国，恐怕只能找出一位堪比其重的角色——”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了一声震人鼓膜的巨响。

二人猛然回头望去，只见高逾数丈的烈焰叫嚣翻滚着，张牙舞爪地撕开了宫城上空的天宇，滚滚黑烟势如排山倒海，奔腾着直逼九霄而去。

铺天盖地的火星顺着气浪腾空而起，一瞬间，西面的夜空仿佛沸腾了一般滚起了连天焰火，远远望去，竟恍若日暮时分天边一抹赤红的残霞。

韩非怔怔地看着眼前连天的大火，心脏陡然狂跳起来，只觉得“嗡”的一声，脑中那根长久以来紧绷的弦倏而断了。

他狠狠咬了一下牙关，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然而早已麻痹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浑身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回地上。

卫庄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发现韩非整个人竟在微微发颤，有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沾湿了他散乱的两鬓。卫庄心头一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韩非双唇发白，整个人冷得像从冰水中捞出来一般，几乎全靠卫庄撑着才堪堪稳住身形。

一片恍惚中，韩非感觉到有人伸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卫庄的手长而有力，掌心上遍布着一层厚厚的剑茧，只需看上一眼便知此人是个身手卓绝的剑客，然而这只手贴上来的那一瞬间，韩非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冷。

卫庄无声地皱起了眉头，韩非周身冰冷，额头却烫得吓人，看样子烧得不轻。他思量着是否就这么将人抗回紫兰轩，这时周遭一阵整肃的脚步声起，大批身着甲胄的禁卫赶到。

最先起火的是上书房所在的西殿，熊熊烈火燎原般顷刻蔓延了四方宫宇，此时陆续有宫人提着木桶扑水浇火，然而一如新郑城内的七处户部官/员私宅同时失火的那晚，滔天的焰火根本无法为水所灭。

四处都在燃烧，滚滚赤焰伴着浓烟，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此间雕梁画栋的琼楼玉宇，紫翠林立的王宫宝殿在连天的火光中付之一炬，涛涛红浪中，有一个清越的女声破空而出：“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韩非的瞳孔倏地一缩，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婉转的唱腔竟与他昨夜于望月楼中所闻的如出一辙！

卫庄抬眼望去，只见一片火海之中，东殿的飞檐上不知何时竟悄然立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殷红的长裙随着气浪翩翩翻飞，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血蝶。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女子的脚尖轻轻一点，身如流云似的掠过广场上黑压压一片持矛立盾的禁卫，一头丰盈的青丝迎风扬起，继而悄然垂下，仿佛毫无着力般停在了离二人最近的一根旗杆顶端。

韩非勉力直起身子，凛声道：“姑娘可是百越人？”

焰灵姬含笑看了他一眼，声音轻柔地像是情人间的絮语：“公子不也是吗？”

这时人群中有人朗声道：“王上驾到——”

广场上的禁军们应声整队，顷刻间让出了一条一丈宽的通路。

韩非此刻却管不了那么多，哑着嗓音追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对自己昔日的同族刀刃相向？”

焰灵姬扫了眼疾步走来的韩安，朱红的唇角忽而浮现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在身后连天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晦暗不明起来：“我家主人托我给您带个话，这次我等旗开得胜，还多靠公子您的慷慨相助。”

不远处的韩安被一圈近卫簇拥着，一身紫袍上血迹未干，听了她这番话，本就不善的面色愈发阴沉了几分。

越过层层叠叠的禁卫，韩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数步开外的韩非，若放在平日里，或许他也不会将这番捕风捉影的说辞放在心上，只是焰灵姬现身的时间未免太巧了——

韩非前脚擅自收留了一批居无定所的百越流民，后脚就有人一举屠/戮了流民驻地，紧接着就是今夜的火烧王宫，再到眼下太子被劫，难道这一连串的突发异变也会是巧合不成？

韩安无声地收回了视线，目光扫过周围一圈仍在原地待命的将士，怒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满口胡言的妖女的拿下！”

韩非闻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伸手一摸才发现掌心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本就是靠一口气强撑着，而眼下这张紧绷的弓像是终于张到了极限，脑内一片浑浑噩噩，韩安嘴里说那百越女子“满口胡言”，可他心中真是这么想的吗？

禁卫长在韩安身侧低声提醒道：“王上，您的龙体要紧，还请先行移驾。”

韩安点头，将手中长剑转交给了身边的将领，转身朝偏殿去了。与此同时，禁卫统领一声令下：“放箭！”

下一刻，百千箭矢应声而发，铺天盖地直朝旗杆顶端的红衣女子射去。

然而在这连天箭雨中，有一根特别的流矢悄无声息地偏离了轨迹，在半空中倏而转过一个极诡异的弯，直逼一侧韩非的眉心而去！

韩非意识到时，那闪着寒芒的箭尖距他已不过三尺，他仓皇侧头去避，就在这时，一道劲风突然自他面前扫过，紧接着“呯”一声清响，有人一剑挑开了那迎面而来的流矢。

韩非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抬头望去，隐约看见暮色中似有一个黑影自屋脊处一跃而下，卫庄提着鲨齿，下意识地想要一并追出去，不料一侧的韩非身形忽而一晃，就这么直直地摔到了他的身上。

身躯相触的一刹那，卫庄蓦地一怔，他这辈子大约都没跟谁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一时间竟没能缓过神来，直到韩非湿冷的长发缓缓擦过他的脖颈，才猛然魂归原位。

卫庄将手中的剑鞘往地上一抛，腾出一只手来揽住了对方，韩非长长的眼睫不住地颤动着，冷汗顺着脸庞一路滑至了唇角，卫庄试图将人扶起身来，却发现韩非身上那层单衣早已被雨水还是汗水浸透了，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根本没有半分力气。

另一边，焰灵姬轻笑了一声，凌空一个旋身，整个人便如惊鸿般飞身掠出去了数丈，同时右手朝耳后轻轻一别，不慌不忙地取下了三根发簪，殷红的簪子顺着她的手势行云流水般划出一道满月般的圆弧，身姿优美地近乎写意。

下一刻，半空中赫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咒印，有烈焰自阵心处起，沿着大阵繁复的符文一路蔓延至了四方，在整片墨色苍穹的映衬下，宛如一朵徐徐绽开的牡丹花。

但听一片清脆的声响，密密麻麻的流矢同火阵依次相撞，金石之声不绝于耳，竟恍若夏夜里雨打芭蕉。

纷纷而落的箭矢顷刻间铺了一地，待到众将士们再次搭箭上弦，哪里还寻得见半空中那抹赤色的身影？

宫墙脚下，卫庄垂目看着怀中人，人族既没有得天独厚的奇能异赋，也没有绵延千年的漫长寿命，这个看似昌盛的种族有时就像是生而脆弱，他犹豫了片刻，伸手轻拍了一下韩非的后背，低声道：“韩非？”

韩非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费力睁开眼，目光竟还带着几分涣散：“刚才的那道黑影......”

“区区腾蛇。”卫庄蹙着眉头，寻思着是否该给两人换个更妥当的姿势。

“腾蛇......”韩非的眼皮沉地像是灌了铅，脑中更是一团浆糊，好半晌，才吃力地询问道：“是韩宇的义子韩千乘？”

“不错，”卫庄一手扶着韩非的后脊，方便他直起身来，“看来韩宇倒是对你颇为惦记。”

韩非苦笑了一下：“你能一眼看破他的真身？”

“本来不行，”卫庄看了眼落在不远处的箭矢，“但是那支流矢上淬了腾蛇特有的毒汁。”

这算什么，因祸得福？韩非苦中作乐地想着，一边恹恹地抬起了头，半空中那巨大的火阵尚未完全消散，硝烟中有大风呼啸而过，嘶吼着卷走了大殿前列排高悬的旌旗。

滚滚热风中，龙旗上那巨大的“韩”字迎风展开了一角，下一刻便淹没在了滔天烈焰之下，化作了一捧随风而散的硝灰。

韩非眨了一下干涩的双眼，心中忽而升起了一种感觉，仿佛一个王朝就此行至了终点，伴着那渐渐消逝在火中的王旗一起，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烟。

再支离破碎的羽翼毕竟也是羽翼，然而今夜过去，他恐怕连这一点冰冷的温情也要失去了。

一时间，万千思绪浮光掠影般自他脑海闪过，心口像是钻心似的疼，一股腥甜自喉腔涌起，掩嘴低咳了几声，竟生生咯出一口血来。

韩非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到最后眼前只剩漆黑一片，昏昏沉沉中有人将他拦腰抱了起来，掌心的热度缓缓透过衣衫，温暖得简直让他贪恋。

一片喧嚣中，耳畔仿佛又响起了越女温柔缱绻的歌声：“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