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再次见到烛幽已经快到夏天了。
嬴政独自走在深夜的街上，迎面吹来的凉风带走了不少倦意。凌晨两点，大学城到了这个点儿也已经陷入了沉睡，像他这样还在外面的少之又少，公路上连车都不多。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打车了，准备骑个单车骑回去。走到一处停车点，他正要扫码，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发动车的声音，抬头一看，一辆拉风的黑白机车停在自己面前，车上的人掀开了头盔的护目镜，正目光熠熠地望着他。嬴政愣了愣：“郗璨？”
“要回学校吗？”她点点头，语气说不上生疏，也谈不上熟悉。
“嗯。”他停下扫码的动作，转身直面她，“你怎么这副打扮？”
什么打扮？她又没有穿打着铆钉的皮衣皮裤皮靴，这就是很正常的学生打扮吧？
感觉到她可能误会了，嬴政笑着说：“我是说，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而且……还骑摩托车？”
“我刚刚从天文台回来。”
“这么晚？”
“记错观测时间了，本来应该昨天去的。”
“就是那种1号2点的火车2号去坐？”
“嗯。”烛幽点点头。
“怎么不早上再回来，晚上多不安全。”
“早上有早课。”
嬴政表示理解：“那你快回去吧，争取多睡一会儿。”
于是烛幽又问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你也回学校吗？”
“对。”
她下车来，从后备箱里取出另一个头盔递给他：“我带你一块儿回去吧。”
“呃……”嬴政有点犹豫。
烛幽想了想，宽慰道：“现在很晚了，不会有人看见的。”然后还贴心地再加上一句，“韩非也经常坐后座。”
嬴政忍俊不禁：“那就谢谢你了。”他倒不是不愿意坐在女生的后座，而是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机车啊……
“怎么会想用摩托车代步呢？”烛幽开得不快，所以嬴政还敢让她分心讲话，而且这两个头盔之间连着蓝牙，可以通话。
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转来，过滤了清冷，只剩下软绵绵，像贴着他耳语：“学校这边经常堵车，天文台又在山上，来回很不方便。现在课又多，迟到太多次就没日常学分了。”
“白天都还好，晚上很不安全啊。”
“挺安全的。我包上有示警铃，车上有电棍，外套里有防狼喷雾，而且我会双截棍。”
烛幽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了不得了的话，嬴政又笑：“那你可准备得太齐全了。”
“其实不是我准备的。”她轻声喃了一句，正好到校门口，保安检查了证件放他们两人进去，话题便悄然终止。
停车棚离宿舍区还有一段距离，嬴政决定将烛幽送回去。烛幽摆摆手表示不用：“就这么两步路，我自己就可以。”
“就当我感谢你载我一程。”
她这才勉强点头，摘下了头盔，拨了拨凌乱的头发，提起书包：“好吧。”
嬴政低头望着她，此刻的她没有戴眼镜，露出了平日里被遮挡的美貌。脸上还残留着婴儿肥，像是还没能长开的小花蕾，稚嫩可爱，所以她虽然长得像公孙丽，却不如她那样锋利，也不知道等她再长大些会脱胎出如何的美丽。
烛幽在他短暂又认真的注视下露出一点疑惑，嬴政笑笑，接过她的书包：“走吧。”
“谢谢。”她客客气气地回应，走到他的身边，一长一短两个的影子被暖黄的路灯拉了老长，路过层层树影，踩过段段月光。
“韩非好像叫你烛幽。”周围太安静了，两个人又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嬴政决定挑起话题松一松气氛。
她仰头看他：“嗯，小名。”
他斟酌着说：“挺特别的。”
“准确来说，是字。”
“哦？姓郗，名璨，字烛幽？”
“其实也不是，我和韩非一个姓，姓姬。”
“你们很有缘啊。”
“还行吧。我们也算是认识了，你也可以叫我烛幽。”
嬴政笑着问：“只要认识就能这样叫你吗？”
“他们说两个字的名字如果叫全名会感觉很生疏。”烛幽顿了顿，“当然了，你觉得没有跟我熟到这样的地步，也可以忽略我刚刚的话。”
“没有，我很高兴认识你。”
“Nice to meet you, too.”
“是真的很高兴。”他差点想伸手揉她的脑袋。
“那你呢？你没有字吗？”
“没有。”
见烛幽露出了一点纠结，嬴政想，她大概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叫他，于是他又笑：“你可以随大流，叫我学长，总不会出错。”
“好吧，嬴政学长。”
怎么感觉她还有点不情愿？嬴政把书包递回给她：“快回去睡觉吧，明早不是还有课？”
“嗯，拜拜。”
嬴政站在灯下朝她挥手，目送她钻进侧门，不紧不慢地进了宿舍楼，这才掉头往自己宿舍走去。三点过了，他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听到韩非翻身的声音。他拧开一盏小小的夜灯，堪堪能照亮桌面，对面的床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你才回来啊？”
“吵醒你了？”
“还好吧，我也才睡了没多久。”声音沉了下去，不一会儿又起了，“你好像挺高兴？”
“嗯？”
韩非翻着三眼皮倚在围栏上望着他：“没有头痛？”嬴政熬夜必头痛，一头痛就暴躁，韩非都得小心翼翼，但今天不一样。
嬴政在夜色的掩护下干脆地承认了：“遇到了一个可爱的人。”
韩非笑了一声：“谁能担得起你评价的可爱？”
“但你记得提醒她，下次就算有早课也不要凌晨骑摩托回来，对女孩子来说不安全。”
那头声音停了一会儿，传来叹息：“你碰到烛幽了啊……”
“我把她送回宿舍再回来的。”
“难怪晚了……”他缩回被窝翻了个身，“怎么样，那摩托酷炫吧？还是我给她置办的呢，上面有各种各样的防狼装置。不过她厉害着，一般男的根本打不过她……唉，我上辈子肯定要么欠了她很多钱要么欠了她很多人情，操心她比操心红莲还累呢……明天我去说说她。头要是痛的话药就在桌上，我接着睡了，困死我了。”
嬴政独自坐在恢复沉寂的黑暗中，轻轻翘起嘴角，是挺酷的，这么多年来仅见的独一份。
五
烛幽和焰灵姬一同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照例有许多人朝她们投来了目光，烛幽并不在意，因为焰灵姬一直都是人群中的焦点，走路上还有搭讪的。备受关注的某人却悄悄地在她耳边说道：“你有没有觉得看我们的人更多了？”
烛幽头都不抬地舀了几块水果到盘子里：“不是我们，是你。都说了你不要突然换穿衣风格，本来人就扎眼。”
焰灵姬道：“不是哦，我感觉他们是在看你哦。”
她有什么好看的？昨晚回来太晚，又上了一早上的物理，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别管了，快吃完回去睡觉，下午的课是一点，除去吃饭只剩半个小时了。”
“唉，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没意思呢。”问她还不如自己去论坛，焰灵姬摇摇头，打完菜后就掏出了手机登上烛幽的账户。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八卦版又焕然一新，讨论的中心已经由“欲盖弥彰的背德之恋”变成了“当小说照进现实，替身梗惊现校园”，照片与文字齐飞，时间地点背景交代得一清二楚，条理清晰，逻辑完整，甚至还有分析论证及合理推测。好精彩好精彩，顶流的大学连八卦都这么抓人眼球，焰灵姬直呼不得了，咬着筷子尖儿看得聚精会神，饭都忘了吃。而坐她对面的风暴中心之一十分淡定地吃完了饭，默默地收了盘子就走了，她都没来得及求证！三下五除二地扒完饭，还管什么午休啊，直接冲向了烛幽的宿舍。
烛幽根本没开门，但不妨碍焰灵姬兴致勃勃地就蹲在门口等着她起床，她咬着棒棒糖盯着手机直呼不得了。还差五分钟一点时，宿舍门打开了，烛幽看她还等着，不由得一愣，焰灵姬扬起脸一脸兴奋的模样令她目眩一时：“……走啊。”
“昨晚你和嬴政一块儿回来的？凌晨三点？”
“啊……嗯啊。”
“你看这个。”她将手机递到烛幽面前，上面是一组照片，光线不好，但仍能看清楚烛幽和嬴政并肩的身影，从车棚一直到她宿舍楼下。
“我们学校是有跟踪狂吗？”而且嬴政是什么明星吗，值得像这样被狗仔爆料似的拍？
“还有这个。”她的手一滑，另一张动图是他们俩共坐一辆摩托车。
烛幽眼皮一抬，瞄到左上角的时间，抓着焰灵姬的手就跑：“快点儿，是院长的课。”
听到这话，焰灵姬可算是在上课铃响前一分钟收起了八卦的心思，跟着烛幽一路狂奔，比起八卦，明显还是学分重要。
虽然烛幽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她明显感觉到了今天的待遇与以往不同，课间的时候好多人都从她面前路过哦，大家集体尿频了吗？为了证明并不是自己换了身衣服所以再次招蜂引蝶的焰灵姬机灵地离她远远的，然而她面前还是不断地在路过人。
烛幽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已经跟她坐了个对角线的焰灵姬，对方露出个无辜的表情，指了指手机。烛幽表示，我的账号都给你登录了，我拿什么看？于是焰灵姬在下一节课课间时重新凑了回来。
“我不理解。”
“人总是会成长的。”意思就是她马上就会理解了。
烛幽嘴角抽搐，她并不想理解。她转头就想到嬴政，他不是冷处理的吗？她也不管就是了，捕风捉影的事，就这么随风而去好了，然后迎来了焰灵姬的嘲讽：“嬴政是嬴政，你是你，你看看他前绯闻对象，想想她，再对比一下你自己，你觉得你能比她强？要学会用逻辑，我的宝。”
烛幽轻点自己的脑袋：“在我的逻辑里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焰灵姬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是不会懂像我这样受欢迎的人的烦恼的。”
“……我谢谢你全家。”
东皇敲了敲桌子：“郗璨，来把这道题解一下。”
“……我再次谢谢你全家。”
下课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烛幽决定等高峰期过了再去食堂，于是取出手机准备看一下有没有错过什么消息，结果发现它如此安静的原因是关机了，她还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情况，很从容地摁下开机键，然后开机画面都还没结束，它就跟疯了似的无间断震动，关机期间不断涌入的消息令手机界面直接卡死，甚至发烫。
焰灵姬以过来人的语气道：“你看我说什么吧。”
烛幽面无表情地摁下这部仿佛下一秒就会脱手自己飞出去的手机的关机键，世界在十秒后重回平静：“走吧，吃饭。”
韩非下午睡醒后总共接了四个电话，一个红莲的，一个张良的，一个星魂的，还有一个是荆轲的，说话的是公孙丽。
“……嗯。” 头上的毛还乱着，他木着脸盯着对面床上仍在熟睡的某人，觉得自己正在经历这个年纪不该经历的事情。
先不说星魂这个还在预科班的孩子还没入学呢，他居然威胁他说等明年入学了再收拾他？！这合理吗？然后公孙丽感激涕零地让他向嬴政表示感谢，并说他嘴上说着不管，但其实是个好人，以后有什么事情她和荆轲绝对义不容辞——拜托，你作为受害者，怎么能原谅一个不作为的让你独自承受一切的人呢？！红莲，明明一个新闻系的，问他话居然夹缠不清，东一榔头西一棒，把他都给问蒙了。唯一靠谱的只有张良，韩非把他发来的截图和帖子看完，总算知道了来龙去脉。
所以其实他才是第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因为昨晚嬴政好像就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了啊。他痛苦地捂住脑袋，沉沉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烛幽那边怎么样了……重新躺下拨通了电话，竟然是关机？算了，还是亲自去看看吧——于是烛幽和焰灵姬走出物院的大楼就看到了坐在花坛上看手机的韩非。
“下课了啊。”他朝她们俩挥挥手。
“你来请我吃饭吗？”烛幽问。
韩非打量她几眼，抓抓头发：“也不是不可以。想吃什么？”
“凉皮。”
面对这样朴素的答案，他翻了个白眼：“我都请你吃饭了你能不能有点追求？我给你买三碗，一碗吃了一碗倒了，一碗打包回来当夜宵。”
“为什么要倒掉？”
焰灵姬笑了：“成，我走。”
烛幽一脸懵：“她为什么要走？”
韩非接过她背上的包：“因为要去密谋啦，走吧！下次你能不能少背点书？你这样会长不高的。”
“我已经过了可以长高的年纪了。”
六
“密谋”的结果是，烛幽不准备理会这件事。韩非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不要等出事了再做打算，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烛幽完全不懂她不过是跟嬴政传了个“绯闻”，能出什么事？怎么就要做打算了？
“或许你耳闻过校园暴力？”
烛幽一脸嫌弃，谁能暴力到她？不被她暴力就已经不错了。
韩非换了个表达方式：“虽然不至于把你堵在厕所里打一顿，但风言风语总是难听。就算你宿舍学院天文台三点一线，但话在那儿，总会传到你耳朵里，你也总会遇到人，也能感受到别人的目光。”
“嬴政是什么偶像吗？”
韩非毫不犹豫：“嗯。”
“啊？”
“就算你不难受，我听到也会难受，啊不，我想到就难受。”
面对难得认真的韩非，一直坚持自己想法的烛幽总算有了些动摇，尽管还是觉得费解，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好吧。先看看情况，如果没发生什么就可以不理，那万一发生了什么怎么做？”
“你可以让公孙丽给你分享一下经验，然后，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所以也不需要我做什么啊？”
“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烛幽嘴角抽搐：“哦。”
韩非回宿舍的时候嬴政已经起床了，正在吃饭，听到门响，扭头看了一眼，韩非把手中的饮料递给他：“正好送你解渴。”
“你怎么买这个？”这不是校门口那家奶茶店的特卖柠檬水吗？
“烛幽想喝奶茶，我多买了两杯柠檬水凑单。”
嬴政倒也不嫌弃，戳开塑封膜就喝。韩非拖来凳子坐到他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盯得他忍不住问：“怎么了？”
“今天论坛的腥风血雨你看了吗？”
他摇摇头。
韩非认命地掏出手机，把张良理出来的脉络给他看：“喏。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也没关注。”
嬴政接过一瞧，几个帖子光标题连起来就是一出狗血大戏，可以直接搬去电视剧频道下午连播的那种。简而言之就是他属意公孙丽，但对方碍于道德不能背弃男友，天天和男友秀恩爱，以防内心脱缰，而他只好痛饮这杯苦酒，恰在此时觅到另一位佳人，佳人正好与公孙丽长相肖似，二人夜半约会，同回校园，他还贴心送到宿舍楼下，好一出替身大戏，最后附赠了烛幽的资料。这些他都面无表情地一眼扫过去，目光最后停留到烛幽的照片上，是军训的时候拍的，戴着迷彩帽的烛幽坐在树荫下，几块光斑落在她沾着汗湿头发的脸上，唇红齿白，眼神清澈，极糊的画质也掩盖不了她的漂亮，后面一股脑的回复：卧槽，这么漂亮的小学妹怎么当初没发现。信息搜集能力太过强大的楼主还罗列了烛幽从小到大的履历，简单又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天才少女的轮廓。
嬴政一一看过去，总算在林林总总的回复里看到几条正面的：
-这么优秀又漂亮的学妹比公孙丽更配得上政哥了吧？
-入股不亏。
-我酸了。
-这样的人居然也存在？就冲她是物院的我就愿意送政哥下凡。
韩非露出惊恐的表情：“你怎么看着看着还笑了？！”
嬴政把手机还给他：“看到有些回复还挺搞笑的。”
韩非嫌弃地扁扁嘴：“所以，始作俑者，光荣又伟大的政哥，您怎么看？”
鉴于不可能有人会舞到他面前，嬴政反问：“烛幽呢？”
“她不在乎，但我不能袖手旁观，我答应过老师要好好看顾她，万一出什么事，我迎来的就不是一顿打的问题了。”韩非一下子打开了没法儿在烛幽面前叙说的话匣子，“你不知道，她弟弟威胁我说要是没有好好解决这个问题，明年入学就把我解决了！”
“弟弟？”
“烛幽其实是研究所里的孩子，她小时候有轻微的自闭症……她弟弟反正也有问题，不过他们这样的人容易出天才嘛，就跟电影里演的似的。”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让荆轲黑了校园论坛，然后你去发声明，挂个两个星期再说。”
嬴政想了想：“我感觉这件事并不需要我参与。”
韩非对他的说辞跟对烛幽讲的如出一辙：“是让你配合，做好心理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