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妾,即使是良妾,也是半主半仆,杨氏本想让她身边的管事妈妈过来看一眼就好了,可是,仔细一想,窦氏既然亲自传信过来,怕是希望自己亲自过去。
为了一个妾这样兴师重重,杨氏心里颇有抱怨,直到窦氏告诉她,这个即将成为他儿子良妾的女子,乃是陆献之的孙女,唐青溪的女儿。
杨氏突然心怀大畅,暗暗得意,心道:当初陆献之那老匹夫瞧不上信哥,批他文章华而不实,信哥好生难过了一段时间,那唐青溪更是可恶,当众拒绝她结亲的提议,令她难堪,如今怎样?你女儿还不是要乖乖给我儿子做妾?她在我手里,我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她!
因此,对于窦氏的安排,她是再满意不过了,原本她对窦信和韩雪薇的婚事还有两分犹豫,现在,在见到陆攸宁的一霎那,这份犹豫就烟消云散了。
杨氏看着面前这个美目清雅,肤色白皙,身材玲珑的美貌少女,见她向自己盈盈一福,轻声问安,一派恭顺。
她已经落入尘埃,杨氏仿佛看透了她以后的命运。
杨氏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根赤金簪子,递给身边丫鬟,然后由丫鬟递到陆攸宁的手上。
杨氏一副上位者的姿态,道:“你很不错,这簪子赏你拿着戴吧,在府里守好本分,好生服侍太太小姐。”
陆攸宁默默地接过簪子,这金簪仿佛是一把利器,在她心头戳了一道口子。
窦老太太没有吭声儿,接过大丫鬟秋娟递过来的清茶,垂首吃着。
大太太唐氏心中不忍,刚想开口,就对上了窦氏的目光,看清了老太太眼中的暗示,唐氏踌躇片刻,没有开口。
二太太丁氏从来就不待见陆攸宁,见她面色难堪地立在那里,脸上嘲讽意味更浓。
此时,两个妙龄女子走上前来,和老太太热热闹闹地说话,一个身穿水红色云锦斜襟褙子、桃红百褶裙,头上斜插着一支蝶恋花步摇,娇俏可人,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在陆攸宁身上,她是承恩伯府的大小姐韩雪薇,唐氏的女儿。另一个年纪略小些,穿着嫩绿色织金褙子、葱白色百褶裙,头上戴着珍珠累丝羊脂玉钗,容貌艳丽,她是庶出的三小姐,韩雪蕊。
她们把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窦氏道:“你们两个真是我的开心果,说起来,你们也许久没见宁丫头了吧?这段时日,宁丫头都住在府上,正好让你们姐妹几个亲近亲近,可惜了二房的雪菁和雪莲不在府上,要不然府上该多热闹。”
承恩伯府的二爷韩明义外放做官,任金陵知府,妻子儿女均随他在外生活,如今已经离府两年了。
这次丁氏回京,一方面是要参加大房三月二十八的升迁宴,另一方面是想给女儿雪菁相看一门好亲事。
陆攸宁上前与韩雪薇、韩雪蕊两姐妹相互拜见。
曾经的闺中密友,曾在同一个宴会上煮茶、茶花、作诗的三个人,如今已经是云泥之别。
窦氏对陆攸宁说道:“你这次来府里,就住在雪薇的听雪轩好了,那里宽敞些,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你们姐妹两个住在一处,也好商量宴会的事宜,空闲下来,说话也方便些。”
陆攸宁点头应是。
王妈妈进来禀报:“诚毅侯府的窦信公子来给老太太请安了,顺道接侯夫人回府。”
窦氏心中有数,道:“快让他进来,我也许久没见到信哥了。”
陆攸宁几个年轻的姑娘忙避到屏风后面。
不多时,一个风度翩翩佳公子走了进来,正是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窦信行礼:“给姑祖母请安,大太太、二太太有礼。”
窦氏点头,“快快给信哥看座上茶。”
窦信让了让,坐在了杨氏下首,秋娟端茶上来,他执着蓝彩官窑盖碗饮了口,赞道:姑祖母这茶好,堪得‘绝品’二字。”
窦氏道:“信哥若是喜欢,带有些又何妨?”
……
屏风后面,韩雪薇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红晕,韩雪蕊小声道:“大姐姐还记得么,这窦公子小时候还跟你一起在院子里荡过秋千,解过九连环呢!”
韩雪薇娇柔嗔了一下,“说什么陈年旧事呢,不理你了!”
但她忽然想到这般温润清朗的公子从前曾钟情于陆攸宁,韩雪薇心里又不痛快起来,听说,杨氏曾向陆家提过亲。
陆攸宁感觉到了韩雪薇打量的目光,如芒在背。
窦信请安后,稍坐了片刻,便随母亲杨氏离开了。
唐氏见这窦信年纪轻轻,谈吐进退皆是得宜有度,想到平时韩明德就对窦信就颇多称赞,赞他学问好,如今已经是举人,将来入了仕途,定然是承恩伯府的一大助力。
唐氏心中越发稀罕窦信,但今日老太太告诉她自己的打算,要让陆攸宁给信哥做妾,她就有些微词,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哪里愿意她去受苦,再一个,她和雪薇同时侍奉一个男人,以后要是起了冲突,就不好看了。
窦氏对今天的这场见面非常满意,基本上达到了心中的设想,只是,还有一项不甚圆满,于是说道:“到底舟车劳顿了大半日,宁丫头也累了,雪薇领她回听雪轩歇着吧,让人好生伺候她。”
众人见老太太露出了疲惫姿态,忙都告辞散去,而窦氏却把唐氏独留下来说话。
房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只有窦氏的心腹大丫鬟秋娟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给她捶腿。
窦氏歪在紫檀木雕福禄双星缠枝长榻上,先吃了一会儿茶才开口道:“知道你心软,不大想让陆攸宁做妾,如今可是想明白了?虽说做妾委屈了她,可那也是锦衣玉食,呼奴唤俾的富贵生活,比她现在过的日子强得多。”
唐氏回道:“宁丫头是个极清高的人,怕是不愿意做妾。”
窦氏道:“她不愿意,就把她的后路都堵死,让她没得选。你可知我为何要选她?”
唐氏摇头,“请老太太明示。”
窦氏幽幽道:“雪薇虽说乖巧、懂事,但也有些娇纵,没学好打理内宅事务的本事,这陆攸宁却不同,三年前,她就在陆府老太太的教导下管理内宅事务了,全陆府上下,没有不服她的。她跟着雪薇嫁到窦家,正好做个帮手,帮着雪薇管事,管的好呢,旁人只会称赞雪薇贤惠,成全了雪薇的好名声,要是雪薇在窦府出了差子,那就推陆攸宁出去背锅。”
唐氏担忧道:“就怕雪薇压不住她,到时候反而由得她欺到雪薇头上,老太太您也知道,杨氏曾向陆府提过亲,信哥以前就挺钟意宁丫头。”
窦氏道:“她父亲、弟弟都在我们手里握着,还怕她不听话?她敢欺到雪薇头上?信哥喜欢她才好呢,正好由她和其他小妾、通房争斗去,我们雪薇只做好人就好。”
唐氏回:“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听了老太太的缘由,唐氏决定舍弃这个亲外甥女,成全自己亲生女儿的幸福,成全整个承恩伯府的利益。
窦氏从长榻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交给唐氏,“我这里有一味药,你亲自动手,让陆攸宁服下,绝了她的子嗣,以除后患。
唐氏犹豫,迟迟不动作。
窦氏不着急,静静地等着,终于,唐氏颤抖着手,把那盛药的小瓶子接了过去。
秋娟把一切看在眼里,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但没人发现。
听雪轩里,韩雪薇的大丫鬟烟霞正在廊下都弄一只狸猫,见刘妈妈回来,把狸猫往小丫头手里一塞,关切道:“妈妈辛苦了,瞧您热得一身汗,快回屋里换身衣裳,我去给您准备些点心和热茶。”
刘妈妈是韩雪薇的奶娘,她跑这一趟,一是为了亲眼看看陆家的情况,二来呢,是听了老太太的吩咐,提前和陆攸宁处好关系,获得她的信任,毕竟,她们两个都是要进诚毅侯府的。
韩雪薇尚且还不知道陆攸宁要去给窦信做妾的事,一旦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欺负她呢,韩雪薇本就善妒,绝对不能容忍窦信将心思花在别的女子身上,陆攸宁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想到陆攸宁在府门外受到的怠慢,刘妈妈摇摇头,心道:她也是可怜人,终身难逃棋子一般的命运。
刘妈妈道:“不必了,那位小姐倒也大方,买了些早食,我已经吃过了。”
烟霞很不屑:“如今她也不是什么正经闺秀了,不过是个穷酸落魄的乡下女子,还佯装大方,她的钱财哪里来的?还不是靠着咱们府上的救济?”
刘妈妈道:“你还是对她客气些才好,我瞧着她日后是有福气有造化的……”
烟霞不以为然,道:“刘妈妈既然累了,不如由我出去拿小姐在伊人坊订做的衣裳?”
刘妈妈在太阳下待了大半个时辰,也不想外出奔波,便答应下来。
韩雪薇领着陆攸宁沿着曲折迂回的游廊往听雪轩走来,院中树影婆娑,春花娇艳,一派明媚的春光。
韩雪薇道:“府上有一处园子,叫做畅春圆,里头花木繁茂,更是有流水迢迢,可作曲水流觞,三月二十八日,我有意在那里设宴,邀请京中姐妹前来玩乐。”
陆攸宁自然不会反对,“春光正好,风景秀丽,投壶、斗诗,作画,都能增添许多乐趣。”
韩雪薇看着开在春风里的一树玉兰花,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窦信那芝兰玉树的身姿,想到窦信曾为陆攸宁的才貌所折服,心里不免冒出阵阵酸气。
“我时常怀念与姐姐一同参加春日宴时的情景,姐姐是名动上京的才女,诗书作画俱精通,尤擅一手好丹青,引得一众王孙公子追捧,就连那不服管的纨绔,都赞姐姐妙极,也不知是夸人呢,还是在夸画。”
陆攸宁道:“我的生活里早就没有了琴棋书画,只剩柴米油盐,才女的名头,如今再也轮不到我去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韩雪薇笑,“所以我才佩服姐姐,不过说起办宴会,姐姐却还不知道,京中贵女聚会都爱听戏,早已经不流行什么斗诗、作画了。”
“如此,那便按照当前的喜好来。”
“只是可惜了姐姐的才情,再无施展的空间,更无夸你的纨绔了。”
说话间,一行人就到了听雪轩。
这是一处二进的院子,进门影壁墙上刻着花开富贵图,院中一棵海棠树,正是花期,朵朵海棠花开得灿烂,院墙西侧置了一架秋千,正面是五间带耳房的上房,东西两侧是带耳房的厢房。
刘妈妈带着伺候的丫鬟在廊下迎着,见她们进来院子,赶忙迎了上来。
韩雪薇吩咐刘妈妈把陆攸宁送到西厢房,就径直回房休息了。
刘妈妈引着陆攸宁走进房里,房间不大,布置整洁,家具的样式巧妙,但是是半旧的,陈设的玩器不太多,还算精致。
中间放置着一张八仙桌,左侧一间是卧室,右侧一间是书房,角房是洗漱间。
晴云背着包袱进来,刘妈妈让她把行李放在角落,指着窗边的一张软榻道:“你的丫鬟就歇在这吧,下人房里没有多余铺位了。”又吩咐晴云:“你去后罩房找栖霞,要一套被褥拿过来用。”
晴云应声出去了。
陆攸宁道:“辛苦妈妈帮着安排。”
刘妈妈朝窗外看了,低声道:“委屈你在西厢房住了,小了点,还有些西晒,好在现在不热,晚上不遭罪。”
陆攸宁笑道:“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我瞧着这里好得很。”
刘妈妈满意,暗示道:“熬过这段苦日子,总有吃的好、住的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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