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放课后

到家后,惠瘫在床上,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还真是给自己揽了不少事做。’

想解决乙花的事必须从高草慎一下手。‘早良说,他连家都回不去了,是因为什么?’惠无从得知。她对高草慎一的概念无非是星南馆的学生、乙花早良的男朋友、一年前那件事的深度参与者,除此之外,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在此之前,她也很在意今上午临分别时,幸村的那个表情。

居酒屋里,惠问过那三人关于幸村的事:幸村家里还有个才上幼稚园的妹妹,父亲忙于工作,母亲要照顾妹妹,他在异地住院,家人与他多是电话沟通,最多一个星期才去看他一次。

‘他应该很寂寞吧。’

幸村精市本该同那七个少年一起踏尽落花,击筑纵歌,而今却拖着沉疴的病体,被困在十几平的病房里。惠刚来到这世界时也住了一个月左右的院,只住了一个月她都快闷疯了。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医院,推开窗户能见到的那几棵矮树,便是全部的世界,日常中能交流的无非医生与护士,到后来,她连对自己名字的实感都快失去了,更习惯自己被叫做“某某床的病人”。

与坐牢有什么区别!

虽然是惠主动要求的,可幸村毕竟叫她“姐姐”。

“姐姐。他叫我姐姐。”惠抱着被子,不自觉地漾出了笑容。自小到大都是孑然一身,没想到换了个世界生活,竟还能多出一位弟弟!即使没有亲缘关系,惠也忍不住想对他好,想把他护在手心里,恨不得把自己从小到大被亏欠的爱全部倾注到他身上。

“我知道这是一厢情愿!我算什么呀,不过才与他见过一次!自作多情!”惠的脑海中残留着的理智不断地锤击着她的得意忘形,可千思万想,都敌不过一句:

“毕竟,他叫我姐姐嘛。”

话虽如此,惠同样只能一个星期去探望他一次而已。

“怎么办怎么办?”她灵光一闪,便明白,又给自己找到新的活干了。

*

次日下午。

距离运动会只剩一个星期出头,惠负责收材料的前期工作总算结束了。本以为现在去统筹部只要打打酱油,没想到才进门就被塞了满怀的表格。

“藤野,麻烦你check一下固定资产借用申请,最后与物资部核对一遍。”原本一直在打电话的那位同僚走到办公室中间拍手道:“各位,运动会的筹备总算到了最后阶段,前期所有的准备工作都要在这个星期完成复核与排练,任务异常艰巨,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惠眼前一黑,这和原先在企业里“安全一百天”后又接个“大干一百天”有什么区别?真就把人当牛马用呗?她真想揪起这几位同僚的领子挨个提醒他们:“我们只是国中生而已啊!”可那三位早已埋头与EXCEL函数鏖战,已然活成了社畜的样子。

这与只会甩锅给她的前同事们还是有些不同的。虽没同甘过,可统筹部这几位是认认真真地与她共苦(虽然是硬拉着她共苦)。惠咬了咬牙:‘算了,舍命陪君子!’就当是发展战友情谊了。

核对表格的过程中,惠发现音响的借用终止时间写到了晚上九点:“是不是出错了?运动会不是下午四点就结束了吗?”她问。

那三人互相望了望,汀兰“哦”了一声:“藤野前辈失忆过所以应该不知道,每年运动会之后都会在礼堂开舞会,舞会开到晚上九点。”

“舞会?”惠想到音乐节那种搭个大台子,台上死亡摇滚‘yeah!yeah!yeah!’台下摇头晃脑乱蹦乱跳的场面:“还挺嗨的。”

“唔……,虽然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汀兰狐疑地望着她:“但我们的舞会和嗨扯不上关系,是跳华尔兹。”

“华……华什么,华尔兹!?”惠惊叫:“立海这么有格调?谁会跳这种东西。你会跳?”她问汀兰,又问另两位同僚:“你们会跳?”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入学第一年就上过舞蹈课,所以大家都会跳。”汀兰解释,对惠露出了小恶魔一般的笑:“前辈不会是忘记怎么跳舞了吧?像您这样的风云人物,如果一晚上都在场边竖旗杆,怕是会被贴上校园墙重新扬名全校呢。”

惠的眼前恍然划过自己被贴上校园墙后被大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社死场面,暗自咬牙切齿:‘不就是跳舞?死也要学会!’

统筹部工作结束后,惠撒腿就跑去了网球部部室。

*

网球部晚训结束后,众人在部室里换衣服。仁王一甩柜门,砸出“咚”的一声巨响。一旁的赤也抱着自己的衬衫跑去了丸井那边,小声道:“仁王前辈今天是不是吃枪药了?”

“怕是被某人戳中肺管子了吧。”丸井系着纽扣,故意放声让仁王听到。

“无聊,我怎么可能因为女人伤神。”仁王整理着衣领,冷哼一声。丸井双手一摊:“好嘛,我还没说是谁,你都已经对号入座了。行了,唉呀!”丸井劝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让幸村叫她姐姐而已嘛。”

“不就是?而已?”仁王“嘁”了一声:“轻浮!”

适时,部室的门被叩响了。

此次登门是有求于人,惠刻意练习了自认为诚恳又动人的笑颜。敲过门还不忘对手机整理了一下表情,把声音放得又柔又甜:“各位,我又来打扰啦。”

部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眼前是仁王的臭脸。

“谄媚。”仁王冷腔冷调。惠一秒破功,飞了他一个白眼。

要说不说,不习惯求助别人的惠真的笑得很谄媚!和众人打招呼时每个字都带着波浪号,高扬到夸张的嘴角微微抽搐,连赤也都觉得她中邪了:“惠前辈你别笑了,我害怕。”

“那好吧,咳!”惠拍拍脸,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实际上我今天来,确实是有一事相求。直到今下午我才听说,那个,运动会结束之后有舞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没说出后半段话。

“我还以为是什么,舞会啊”,丸井语调轻快:“放心啦,我们学校的舞会都是到现场自由选择舞伴,不需要提前约人。”

“我不是指这个。就是,就是……”惠犹豫着。即使与眼前这些人关系再好,可一想到华尔兹有肢体接触,又要拉小手又要转圈圈,就觉得难以开口。

“我想,惠惠要说的应该是……”,莲二端起下巴:“你忘记了怎么跳舞,所以想让我们之中的某人教你跳舞,是吗?”

惠面色绯红地点了点头。

网球部众人面面相觑了几秒。

仁王出声吩咐:“喂,丸井,你先应付她一下”,随后对其他人抛眼色:“跟我过来。”

丸井指指自己:“啊?我?”举目四望后拿起桌上开了封的薯片塞到惠手上:“那……,先吃点喝点?”

其他人被仁王拉到更衣柜后面开小会。

“谁都不准教她跳舞!”仁王说,又特意指过真田和莲二:“尤其是你们两个耳根子软的。听好了,我可是在为你们考虑:只有她不会跳舞,才不会和别人跳舞!”

“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呢,能不能带我一个?”丸井隔着更衣柜问。

“明白了吗?记住了!”仁王叮嘱道。

一行人从更衣柜后面出来,各是挠头抠手面露难色。

“莲二?”惠对莲二投去求救的目光。“啊,抱歉”,莲二转移了视线:“最近学生会开了太多会,我有许多会议纪要要整理。”

“真田?”“我、我……!”“哎呀呀,最近风纪委轮值排班,把我和真田君的时间都排满了。”柳生替真田解围。

“仁王?”“没门。”

“赤也?”“呀哈哈哈哈哈哈这两天我都约了同学回家玩游戏!”“只要你教我跳舞,你要什么卡带我都给你买。”惠说。“唔……!”赤也动摇了,摇摆间正对上柳生警示的眼神,一旁的仁王叉起手眉毛一挑。“抱歉,惠前辈!”赤也合掌一拍拎起背包就冲出了部室,桑原在后面追:“赤也,你外套忘拿了!!”

惠把最后的期望寄托在丸井身上:“只要你教我,丸井君,我请客,公交站旁边那家店你当自助吃。”“那个,小藤野”,丸井环视一下死瞪着他的众人,禁不住退后一步:“就算是我,也是要命的啊……!”

惠好笑又无奈地望着众人如临大敌的样子,轻轻地吐了口气:“行吧,那算了。”

*

回家路上,仁王觉得自己的感官比平日敏锐了许多。乌鸦的叫声一直在耳边打圈子,很吵,路边的石子一个个有棱有角,扎眼,连云朵被夕光勾勒的金边都像拙劣的画作,下品!

他感觉自己不对劲。

‘或许也不是敏锐,是在……烦躁。’

意识到这事的瞬间,仁王的眼前当即浮现出那个小狐狸一般的身影:“她算什么啊!”他一脚踢飞起一粒石子。

不过是让幸村叫她姐姐,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所谓。舞会也是,她要和谁跳舞,跟他有什么关系?现在想来,今下午在部室的行动着实有些夸张了,网球部那些人一定也觉得幼稚,真亏他们能硬着头皮陪他闹下去。

仁王细细复盘了自认识藤野惠之后全部的异常。

他断定自己的这份焦躁,来源于“情绪被牵动”的危机感。

他选择柳生做双打搭档不是没理由的。

某种程度上,仁王认为自己与柳生是很像的人,他也习惯与人保持安全距离,维持一份令自己觉得舒适的疏离,但与柳生不同的是,柳生的疏离是社交距离,而他仁王是把自己的意识从人群之中彻底抽离,柳生是为了维护无聊的优雅,他仁王雅治则是为了观察人类,观察世界,作壁上观,游戏人间。

冷静是壁垒,也是他的武器。情绪被牵动意味着理性的崩塌,意味着一匹孤狼要重归社群,意味着他将失去令他骄傲的自由与翩然。

堪比要他的命。

他紧了紧抓着背包的手,抬眼间,发现不远处街角拐弯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影子倚在墙上看他。

‘在等我?’

他假装没看到,昂着头走过去了。

身后传来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藤野惠跑到他身边:“你明明看到我了。”

“没看到。”他也不知自己是在嘴硬什么,步子越走越快。惠跟得吃力,走两步就要小跑一下,很快就气喘吁吁了:“仁王,等等我。”

他不理她,眼睛始终盯着手机屏幕,机械地点开SNS刷动、关上,再点开刷动。随机点进一个视频,视频里人物演着动作夸张的短剧,他没心情也没兴趣管剧情是什么。

“仁王,你很不对劲。”惠硬拉住他的胳膊。那个被她抓住的位置,正隐隐地散发着灼热。“我想吃芭菲,正好缺个人陪,一起?”她问。并没有征询他意见的意思,她是强行把他扯走的。

甜品店里播放着最近流行的小甜歌,仁王随惠坐到落地大窗旁的位置。他原来总是坐角落的。

沉默地吃着芭菲,他一直在等惠说些什么。比如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比如问今下午在部室为什么针对她,但惠什么都没问,只是在吃芭菲,就好像真的只是为了来吃芭菲。期间窗边路过一只流浪狗,惠还隔着玻璃逗了它两下。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倒是仁王先沉不住气了。

“本来是有的”,惠说:“但你这个样子,算了。”

“想说就说。”仁王已准备好接受她的质问,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点了?”惠问。

“什么好不好的。”仁王的神经‘噔’的一下子绷紧了。

“看样子是比刚才好点了”,惠端详着他点了点头,问:“你能教我藏针法吗?”

“……哈?”

“就是,你那种能让针脚消失的奇特的缝纫方法。”惠说。

“我知道什么是藏针法。”仁王说。‘她只想说这个?’仁王想。紧接着惠从包里掏出针线盒和布料,面色还有点小得意:“我连材料都准备好了。”

‘还真是只想说这个啊。’仁王又暗自长叹了一口气。

“看好了,我只教一次。”仁王故意加快了动作,针线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线,犹如流星的尾迹:“就是这样、这样,再这样。”他刻意说得含糊不清。

“我听不懂啊。”惠说。

“笨。”

“你再讲一遍嘛。”

“说过了只讲一遍。”

她气哼哼地拿起布料,仿照着他的动作穿针引线,努力使针脚疏密相当。其实还是掌握了要领的,只是尚且生疏罢了。

她就这么慢慢地缝,仁王就这样慢慢地看。他在看针脚吗——那种东西有什么所谓,在看她吗——或许是,也不全是。仁王并没有盯着她的手,盯着她的脸,只是望着她坐在窗边被夕光笼罩的样子,蹙着眉头认真的神情,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意。

宁静又安定。

一种奇特的满足感在心底油然而生,迅速充盈了他的心扉。并非在网球场上叱咤风云的那种满足,这种感觉缱绻、旖旎,像疲累至极时陷入羽绒枕的柔软,使他不忍流连。

他本是如此渴望变化的人!

此刻,却希望画面就此定格,这段时光能被无限拉长,再拉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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