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踞在茶庵内的窃窃私语当即褪去,就好像潮水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藤川凉与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的迹部身上,神情复杂各怀心事,仿佛在观摩一场粗制滥造的剧目。藤川凉侧过头,笔直地看进迹部清浅的灰蓝色瞳孔。她沉默了半晌,最后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不是无法反抗,也并非来不及拒绝,而是出于一种对屋内压抑气氛的本能抵触。
迹部扬起嘴角,显然对藤川凉的回应很是满意。他们穿过来自茶庵四周的目光出了门,顺着外边的回廊朝庭院方向走。自始至终迹部都没有放开藤川凉的手腕,力道大的惊人,像是刻意表演给茶庵内的其余人看,藤川凉甚至怀疑下次撩起袖子会不会看见腕上红肿的指印。至于擅自离开茶庵的后果,至于茧的表情或其余宾客的反应,这一切她不看她不想她不顾。
暂时的逃离,其实正合她意。
檐廊顶端的横梁上挂着陶瓷风铃,白色底子上的红色山茶娇艳欲滴。
行走因为身上和服的束缚显得有些不便。脚踩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偶尔有咯吱声漏出来。而迹部只是配合藤川凉的步速向前走,不回头也不说话,仅留给她一个沉默的侧背面。少年的背影挺拔得像一棵树,包裹在剪裁得体的灰色西服中,已经流露出些许成年男人的味道。
最后他们停在庭院深处漆成红色的木桥边,有山间溪流从下面蜿蜒而过。
正所谓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迹部这才放开藤川凉的手腕,“配合得不错,真难得。”
“彼此,”藤川凉笑答,“不过,谢谢你。”
他们间的对话,都变成了肯定的语气。
庭院角落在这样的时候少有人来。大片盛夏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落了他们满脸满身。迹部觉得热,于是便脱下西服外套挽在手肘上,又松了松领带。然后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藤川凉片刻,“啧,果然是人要衣装,刚才差点就没认出来。”戏谑的神情,明显的调侃语气。
藤川凉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她想了想绕开话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
“你不是藤川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觉得你就是了?”迹部倨傲地笑笑,毫不客气地反问。
藤川凉哑口无言。她在迹部看不见的地方抓紧和服衣袖内侧,目光锁定对方的脸。迹部的话无疑正中关键,将他们两个同时划为了不属于这里的外人。沉默的间隙迹部并没有顺着这个方向说下去,转而回答藤川凉刚才的问题:“藤川家对迹部家有恩,所以藤川家的聚会,迹部家总会有人出席。至于你……”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侧过头去观察藤川凉的表情。
“还没有意识到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全都是你造成的。”
“你考进冰帝,对藤川家是怎样的信号,认真考虑一下吧。”
藤川凉没有接过他的话,也没有再问下去。
熟悉或陌生的人参演着奇怪的剧目,自己却只能坐在台下一角,在黑暗中猜测其中的联系与走向,没有人来为她解答。分别多年后突如其来的家庭聚会,前一夜堂兄奇怪的表现,祖父莫名的「跟我过来」及两方父母仿佛早有心理准备的神情,再加上这在原来世界不曾发生的一切偏偏出现在她如今考入冰帝以后,所有一切的异常,她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家族中这一辈近亲里仅有的两名男性被族长同时叫走,这在这样的家庭可能意味着什么,她自然能够轻易猜测,却没有理由相信。
他们共享同一个姓氏,留着相似的血,却早就不是一家人。
“你在开玩笑。”最后她固执地说。
迹部带着嘲讽的神情笑了,“藤川,知道本大爷为什么一直针对你么?”
无论是最初学生会室内的对峙,高尾山腰的有意讥讽,还是现在。
“因为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都不。”
※
平成元年秋,东京郊外的综合病院停车场。
五岁的迹部坐在LIMO车内,身旁是将双手揣进深色和服衣袖,看上去精神抖擞的老人。
那时的迹部尚不是经年之后立于顶峰的王者,不过是常年居于国外,偶尔回国,连基本的日文都说不清楚的普通小鬼。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比后来要浅,泪痣则已经在眼角下定居。还没来得及学会傲气凌人,也没有自负如「本大爷」的自称。
他晃荡着双脚,看着名叫律的男孩子钻进车。
“你在和谁打招呼?”结结巴巴的日文,语法也有错。
“小凉。”律咧嘴一笑,简短回答。
“小凉是谁?”不死心地追问。
身旁沉默已久的藤川堪九郎忽然笑了,不再是平日里的严肃,而是透着淡淡的宠腻。
他抬手摸了摸迹部的头发,“小凉啊……”
“是我的孙女。”
※
——“藤川,知道本大爷为什么一直针对你么?”
——“因为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都不。”
※
回家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自己与迹部怎样回到茶庵,律和树以怎样的表情归来,聚会在怎样的气氛中结束。
这些都慢慢沉入回忆中,渐渐微缩成一个细小的,模糊的光点。
父亲负责开车,母亲在副驾驶座沉默,偶尔小声与父亲说些什么,听不真切。兄长藤川树则侧头望着窗外的流景匆匆掠过,难得安静。车内的音响反复播放着轻柔的民谣,那是父亲的最爱。中途他关上空调打开车窗,霎那间温热的风夹杂着夏日特有的香气鼓进车来。藤川凉眯眼打量那些日光与树影,耳边蝉鸣阵阵,像潮水一般缓缓漫过。
她什么都没有问。
这些在十年前的世界中不曾有过,显然是因她的改变而裂变出的事件分支——包括树和律被叫去的原因,与祖父私下谈话的内容,以及那让父母犹豫叹息,让爽朗如兄长都紧锁眉头的内情,当看着他们沉默的表情时,藤川凉不敢问,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或许不久之后,他们就会亲口告诉她,心甘情愿。
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直至到家时被叫醒才反应过来。
树对她笑笑,分明还是平时的模样。藤川凉连忙下车去后备箱帮忙搬行李,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想起途中的那个梦。她梦见自己沿着海岸线走,天边是层叠的积雨云;她梦见台场夜幕中的东京湾,关西少年的脸在明灭的火光中浮现;她梦见迹部在黄昏的学生会室逆光而坐,君临天下的模样;她又梦见藤川家的和室,她站在门旁,律走上来笑着搭住她的肩,他说小凉你看,藤川凉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正看见树和祖父并排坐在上座,神情肃穆。
这个梦代表什么,又预示着什么?
不得而知。
那之后的半个月过得风平浪静。全家都没有再提那天的事,约好一般。
假期剩下的时间不长。除了和国中时代的好友小聚,一起聊天逛街,互相交流进高中后遇到的趣事;或是偶尔去市立图书馆查找作业课题需要用到的资料外,其余时间藤川凉几乎都留在家里。看电视或是阅读,经常也会帮忙做些家务,生活平淡安稳。有时也会在晚饭后独自去家附近的海岸。不是散步,而是坐在大堤上发呆。
夏日的天总是暗的很迟,藤川凉看着夕阳沉入大海,头顶上的天空逐渐暗下去,最后在幕天席地的深蓝中,远方的灯塔亮了起来。连接着海面上偶尔经过的渔船灯光,像是海的项链。
身边不远通常也会坐着垂钓者,手执钓竿懒洋洋的模样,最后在临走前将鱼悉数放归大海。
没有东京的繁华喧嚣,没有藤川家族巨大的压迫感,这才是她所熟悉的十六岁。
期间她收到过柳生的邮件,大都谈及生活上的琐事,和和气气,似乎并没有因被回绝而心存芥蒂。藤川凉同样客套有礼地回复,同样不刻意回避。尽管柳生提出留给她考虑的时间,但藤川凉拒意已定。也不担心外出时撞见,因为她知道柳生家每年都有去轻井泽避暑的习惯。
有时也会接到忍足的邮件,关于大阪关于新上映的影片,却不再追问藤川凉背后的秘密。
他一直都是聪明的人。突然的退让,反倒让藤川凉疑惑不已。
至于迹部,家族聚会后藤川凉与他便不再有联系,毕竟他们本就不相熟,某些程度上也不属于一个世界——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迹部的假期,充满各式应酬,没有支配自己时间的权利。
偶尔她会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他带她逃离气氛压抑的茶庵,这点藤川凉心存感激;他说他看不惯她无端的自以为理所当然,这点藤川凉无法理解。她跨越的是前后十年的世界,理应比旁人看到更多,懂得更多。但那一刻迹部严肃的神情,还是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些尚还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该由谁来为她解答?
那天藤川凉再次去图书馆的时候正是早晨,馆内只有零星几个人。
她从书架上抽走查找的资料,在附近的桌子上铺开,抽出笔记本打算记录。忽然看见有人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同样是满手的书。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藤川凉抬起头正撞见对方微笑着道歉,“打搅了,真不好意思。”蓝发紫眸的少年大大方方的坐下,在看清对面的人后似乎有些惊讶,“哈啊,是藤川桑。”
“幸村桑,”藤川凉合上手里的书,“那个,早就想问了,幸村桑为什么会认识我?”
“你不也认识我么?”幸村笑了笑,将一叠大开面的精装书叠在桌上。
“不一样,幸村桑可是名人。”
“藤川桑又何尝不是?”漂亮的少年支起下巴,语调轻松,一脸无害的模样,“藤川桑有听过这样一句话么,在立海大的网球部里,没有秘密。”
藤川凉尴尬地笑笑,心里自然明白幸村的意思。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从头到尾果然只有她一个。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的目光又落在幸村面前的大开面书上,“这些是……?”
“哦,画集而已,”幸村将画册翻开,举起来给藤川凉看,“我可不是只会打网球的人呐。”
“这我当然知道,”藤川凉叹气,这个少年的强大决定了他总会站在高处俯视众生,对己对人都不时发出这样轻松的调侃,但事实上又比任何人都较真。
“对了,那张借书证,藤川桑还保留着么?”
藤川凉心里一紧,幸村指的是什么她很清楚,因此才害怕被问及。那些泛黄的纸片与那些从未说明的情愫一起,早就在那个无星的夜晚化作灰烬,沉入了夜幕中映出灯火的东京湾。
但她还是强装镇定,“你是说……?”
幸村又笑了,“何必明知故问呢,那背后的画像,可是由我亲手画上去的。”
他顿了顿,观察着藤川凉的表情,末了又补充,“毕竟柳生的美术成绩,实在是惨不忍睹呢。”
藤川凉笑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只是暗自松了口气。那一叠卡片中,唯有画上铅笔稿的那张在忍足的坚持下被留了下来,至今仍夹在她的钱包夹缝中,不曾抽出来看过。
“对不起。”但她最后还是这么说。对柳生,也是对在背后默默支持的幸村。
“不必,”幸村只是轻轻将画册合上,“不管怎么说,人一辈子勇敢这么一次,也就够了。”
他知道藤川凉对柳生的回绝,却并不知道那样的回绝是如此残酷决绝而不留退路。
幸村查阅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将书放归原位后向藤川凉告别。
藤川凉点头说了再见,目送他推开玻璃门离开,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潮中。
她将手肘搁在木质桌子上,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闭起眼,许久后才重新睁开。
视线触到不远处的杂志栏,那里摆放着最近的新闻杂志。
尽管那些所谓的新闻对她而言早已过时,但藤川凉还是有些好奇,于是起身过去翻看。她将最新一期的杂志抽下,又瞥见杂志架下没有锁上的柜子,干脆蹲下身子一起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旧杂志,日期由四五年前开始。似乎很久没人翻过,封面上都积着薄薄的一层灰。
在抽出其中一本时藤川凉的视线被那醒目的封面吸引。
——“这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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