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林音去世的那一天,北京刚好迎来第一缕春。

老人们都说在临死前,人会走马观花地短暂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们惋惜地表示,林音这只有25年的短短一生,估计也只能占据正常人走马灯三分之一的篇幅。

说这话的老人是林音隔壁病房的老江头,和隔壁再隔壁病房的老梁头。第一个老头刚被她吃了个车,正对着棋盘上为数不多的棋子着急忙慌抓耳挠腮,第二个老头为了给好友挽尊,试图说些什么转移面前这个下棋大杀器的注意力。

“没用啊我跟您说,这招没用,马上我就又赢了。”

林音气定神闲地拆招,手边吃掉的棋子已经攒了一摞:“再说了,咱人都还活着,哪知道有什么走马灯不走马灯的?”

“音丫头,我跟你说,你可别不信。”

眼见着她不信,老头子又着急了,扑上来直戳林音,动作幅度大了些,被身旁的护士喝止:“老梁,都跟您说了动作慢点!小心又骨折!”

被骂了吧,哈哈。

林音窃笑。

刚给老梁头骂老实的护士立刻转头怒斥林音:“阿音你也少笑!笑得猛了肋骨会断,要是断骨插到肺里去多危险?”

暂时不想窒息而死的林音非常听话,收起了笑容。

但说实在的,从出生的啼哭,学步的蹒跚,成长的懵懂,学习的困惑,到病痛的挣扎,直至死亡,就算自己过的是缩水版的人生,好歹也算完整。林音觉得自己没什么该不满的。

在被领养前,林音还并未拥有连续的记忆。唯一清晰的图景大概只有养父母牵着她的手离开那栋按说她生活了四五年的地方。

铁门的顶端很尖锐,从她回头的视角看去,像是高耸入云的山峰。门身铭刻着知更鸟的图案,大概是孤儿院的原因,图案比起写实显得更加卡通可爱,时至今日,知更鸟喙衔着的麦穗甚至在青木惠的记忆也里依然清晰。

从那一天开始,她的名字就是林音。

人人都说她很幸运,在亲生父母无一生还的车祸中,只有她奇迹般地毫发无损。虽然因没有亲属领养而进了孤儿院,但在年纪还小时,就被一对家庭条件还不错的林姓夫妻收养,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林音自己也如此认为着。

从小林爸林妈就告知过她,他们并非是她亲生的父母。幼时她并不懂这之间存在何种差异,等到她明白并为此担忧的年纪时,却发觉自己童年完整,家庭幸福,衣食不愁,生活普通到有些无聊,但不知道要比存在着血缘关系还一地鸡毛的家庭要幸福美满多少。

所以林音认为自己别无所求。

直到她18岁的那一年暑假。

暑气自晒得热烫的柏油路蒸腾而上,北京的夏天永远藏也藏不住。分不清是聒噪蝉鸣更加恼人,还是熏得空间扭曲的热浪让人头脑发晕,林音拿着邮政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只敢踩着槐树投下的阴凉飞速跑回家。

从胡同拐弯数第三棵杨树就是老林家的单元口。她几级台阶并作一步跨上楼梯,几个来回后终于一头大汗地拧开家里的铁门。

“爸!妈!我录取通知书......来了?”

从来不知道家里的客厅能装得下这么多成年人,大多数是不熟悉的脸,林音在其中认出一个常来家里和林爸喝酒下棋的脸。

他们簇拥着妈妈,在林音回家之前低声说着什么。此时眼见林音归家,脸齐刷刷地转向她,面色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忍。

大夏天的,竟然也有人忘记打开空调,奇异的是光是这种气氛就让家里如同冰窟一般。

林妈推开人群,微笑着接过林音手里崭新的录取通知书,惊讶道:“呀,被第一志愿录取啦?我女儿真棒。”

林音得意地摇晃妈妈的手:“那当然!不过妈......赵叔叔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呀,这么多人都在家里。”

女生被养得娇气,摇着妈妈的手嘟嘟囔囔:“我爸怎么还没回来呀,都说了让他给我带盐水冰的,这大热天......”

林妈手指挑开林音额上一缕汗湿的头发,脸色有些苍白,却依然笑着:“渴了?妈去给你倒水。”

“好哦!谢谢妈!”

少女开心地正想打开手机拍下录取通知书发给同窗好友,林妈又突然唤了她一句。

“阿音。”

“嗯?怎么啦妈妈?”

回答她的是铝制窗身滑过轨道的声音,和几乎在下一秒就响起的,沉闷的重物着地声。

“嫂子跳......楼了?快、快去救人!”

“打120啊?!快啊!”

“嫂子怎么这么想不开......林哥才......”

“嘘!别说了,孩子还在......”

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远去,也有什么记忆突然浮现。

林音想起来了,是丧门星。

那是她在拥有林音这个名字前,曾在孤儿院短暂拥有过的名字。

要从一个刚成年的女孩手中夺走她父母的遗产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更何况这个女孩与她的父母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但林音依旧认为自己足够幸运,因为她被录取的院校愿意为她提供未来几年的助学贷款。

日子依旧是普通到令人厌烦,失去了父母之后的生活需要用很多兼职和书籍来填满。为了能应聘上各种各样的家教,林音除了主修的化学,还去旁听外国语学院了的德语和日语课,至于这两种语言在她之后的人生将会发挥出什么作用,那时的她一概不知。

虽然兵荒马乱但好歹安然无恙地毕业,为了尽早还清助学贷款,林音放弃了本校的保送的研究生资格。但因为过于勤奋好学,林音被本院的教授推荐去了一家不错的研究机构工作。

你看,老天还是眷顾自己的。

林音还是这样想着。

现在五险一金的工作多难找,更何况研究机构的福利更是顶格的好,甚至每年都有员工体检。

林音几乎是抢着做组里的一切她能做的工作。

直至入职第二年的冬天,体检医院的电话在上班时间打来,告知她再去做一遍详细的检查。

因为放射线暴露引发的骨骼癌症可以算得上常见。剩下的篇幅,大概只占据她人生走马灯最后的六分之一。因着同样的病症,她和老梁头、老江头做起了病房上的邻居。在林音住院之前,俩老头还能在象棋上杀个你来我回。在林音给俩人赢得片甲不留之后,两个爱说俏皮话的老头子醒了就拉着她去楼下刻着棋盘的大理石桌面上杀一盘。

偶尔也会碰上天气不适宜出门,或者老江老梁都去做检查而不在的日子。

趁着护士不在病房内,林音挣扎着站起身——且不论这个动作会带来如何剧烈的疼痛,她现在已经不被允许独自这样做了,随时都会有断裂骨头的风险,那对她来说是致命的。

窗外又是一个夏,什刹海的荷花胜景,在她的病房里竟然也看的十分清晰。

“哎呦我的祖宗,你快给我躺下!”

倒是早就预料到会被抓包,林音吐了吐舌头,被护士姐姐小心搀扶着躺回了床上,附带了责备的眼神。

“感觉自己像水晶做的,”林音转了转脑袋,依然不大习惯从健康到如今的脆弱如此剧烈的转变,“老江和老梁呢?”怎么今天没来找她下棋了。

护士给她喂了一点水,稍有些迟疑:“老梁家里同意他以后就吃靶向药治疗,已经给他接回家去了。”

“噢,那老梁倒是挺好啊,以后赢不回我大概给这臭棋篓子气的不行了吧~那老江呢?”

护士对上她的眼睛,眼神里的忧色与妈妈跳楼那一日、叔叔们眼中的情绪一模一样。

“老江他昨晚没了。”

“噢?...噢......”

护士急忙打开电视,给她随意点开一个频道,话题转移十分生硬:“看看动画片吧,我知道你们小孩子都爱看这些,我家那孩子就......”

林音转过视线,电视画面上的男孩子们正追逐着一颗黄绿色的网球,为了胜负赌上一切而战,肆意挥洒汗水和青春。

那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奢望。

过往的画面如此清晰地一幕幕展现,林音依稀记得自己难得睡了个好觉,这倒是让她无法清晰地辨别到底是她死前的走马灯,又或是她的一个梦境。

但这次的她确信自己梦见了一片海洋。似乎在被阳光照射得剔透温暖的海水中缓缓下沉。

没有窒息的痛苦,意识如潮汐一样浮沉。但温度与意识都与她渐渐远去。

她勉强地想睁开双眼。

“丧门星——”

扑通、扑通——

像溺水后被救起的人,她突然可以贪恋地、用力地、疼痛地呼吸。

似乎有人在叫她。

她抬起头,眼尾有泪落下。

“青木家的丧门星。”

“你中文怎么这么好?”

含混不清地咬着盐水冰,并围观了五分钟前青木惠如何操着一口正宗普通话买下冰棍的上野青落纳闷。

“因为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

青木惠戳了戳青落的脑门,得意道:“这季节橘子好吃昂,我去前面买俩橘子,你就在这等我。”

“哦。”

上野青落同意了,选了个树荫下的马路牙子坐下啃冰棍。

“青落。”

“嗯?”

上野青落抬头。

她直面着自己,盛夏的光晕染了黑发少女的面容,刘海投下的阴影让自己看不清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我一会就回来哦。”

“知道了。”

她这次没有再回头。

上野青落突然有一种,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青木惠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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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Chapt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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