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记忆对于幸村精市来说都是很美好的,像水塘里往来翕忽的蝴蝶鲤突然散开了绮丽的纱尾,在即将下雨的天气浮上来换了一口气,这才得以还原全貌。
“那就从我获得的那个‘字’开始说起吧。”
宇贺神真知子是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妇人,素雅的神官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威严,但是小孩子们不仅不怕她,还很亲近她,当时的小幸村也不例外。幸村精市觉得她没有某些大人物身上令人讨厌的架子,不管面对谁她都能态度微文,辞令不卑不亢,往往使信客觉得能得到她的青睐是一种殊荣。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某一个新年,老人家身着净衣,跪拜在神前挥舞纸幡,纸幡发出了恍如海鸟拍打翅膀的声响。她先用纸幡在案桌上下左右有规律地摆动了几下,以示洁净,然后静下心来,将纸幡轻缓拂过案桌。
神山的冬天寒冷而干爽,天空晴朗,浮云朵朵,冬季的阳光被山风拂去了热度,耀眼而不暖。正坐在面前的幸村觉得身上有微微发热的感觉,但并不关风与日,实在是因为路走多了的缘故。
“那么,精市君,借我一下你的右手。”岁月在真知子奶奶的脸上留下自然老去的痕迹,如同奉书纸上细微的纸纹一样,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像旧时宗教画像上的人物一样神圣。
他在神像面前伸出左手,仿佛此刻似乎整个地球都可以被他放进手里,而他的掌纹就是盘根交错的经纬线,老人家像叶片一样有些冰凉指尖刮过他的掌心,一笔一画,写了一个“可”字。
可,可能的可,认可的可。
“当你产生疑问的时候,不要忘记,这个就是神明给你的答案。”
神明给我的答案。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个瞬间,他在案桌的神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仿佛那枚明镜将整个世界的万千光彩反射到他身上。幸村当然无法在那一刻确切感受到这个字对于自己将会有怎样的意义,他只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包容与温柔,仿佛像乘船出海的行者在无垠的旅程中偶然窥见了海面泡沫闪动着的短暂光亮,从那波光之中,太阳就要诞生了。
“没关系,你还有很多时间去理解。”和蔼的长者怜爱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现在,孩子,你该回去参加节日啦。”
初冬的光稀疏地洒在庭院里。人间的宴会开始了。
月照神社的规模实在是很大,光是中心地带的正殿就有三间房,正中间供奉的是宇贺神,她的守护神则分列两侧。三间神殿被朱红色的栏杆所包围,由壁障相连接,壁障的白底上绘着神话传说。宇贺神神殿前都铺着三级洁净的石阶,从那里到门扉处,还得踏上十级木质的台阶,无一处不是对体力的莫大考验。
因为是正月时节,所以神社里处处洋溢着热闹的氛围。为了今天的祭祀活动,石阶为前来观看的观众铺上了崭新的席子,神社前的沙石地上,也被堆砌了整齐划一的沙堆。幸村的座位可以看到面前红漆柱子的曲廊式拜殿,拜殿的左右两旁是严阵以待的神官巫女以及演奏雅乐的乐师们。
大家正在等待一个人。
这是这间神社流传下来的仪式,将会有一名弓箭手登场,在距离大约三十三米的位置向大约5尺8寸的写着“鬼”字的标的物射出三支箭,不仅有驱逐恶疫的象征,在场的观众更是可以向神明默念三个问题,由射箭得出的结果来占卜吉凶。虽然是庄严的神道仪式,但是这吉凶结果明显也与弓箭手的水平也息息相关,可以说是一个被寄予了厚望的角色。
但是接下来弓箭手的登场却和大家想象中的不太一致,是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小巫女。
少女手握木制的弓矢,头戴杉叶制成的发冠,黑发上用金色的纸绳系着红与白两色饰纸。浅绯色的裙子上,套着现出银色稻叶花纹的白色生丝净衣。净衣的底摆拖曳在地,领口处同样也是红白相间的配色。从她的脸上确实可以看到真知子女士的影子,只是那些线条被逐一重新雕琢,明快地加上了一点鲜丽的色调。
因为是只能保持静默的场合,所以并没有人能对这个人选发表质疑,只是从周遭的空气和大家的眼神交换来看,显然大家还挺担心她的。
不过弓箭手本人对此视而不见,她的眼里只有那个标的物。此刻小雪纷纷扬扬,雪点细碎,稍纵即逝,可转瞬太阳又冒出头来,是有些奇怪的天气,但这好像丝毫也不值得她抬头去看一眼。
就定位了以后,她拉开弓,光芒宛如新羽般贴附在她的左胸前;而她的右脸浸润在风物投射的阴影中,灿烂又沉重。轻盈而虚无的神情让她在此刻突然像带了电似的充满神性,而其他人则变成了随之入梦的世人。
幸村精市也在心里默念自己的愿望,然后它们的结果也被一一揭示。
第一愿。大吉。
第二愿。末吉。
第三愿。吉。
漂亮。
她的每一次放箭都规范而准确,锐利而果敢,第二次略略出现了一点小失误,但是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三次都命中了“鬼”字,成功制服了邪祟,同时没有让任何人的愿望落空。在大家都在为她鼓掌的时候,年纪轻轻的弓箭手还是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下,笑容像是自己手里的金平糖,刺角尖尖;如星,似花。她突然又有了身边任何一个女生都会有的普通和生动。
幸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深刻地记住这一切,脑子里那一部分属于“理性”的主体并没有在工作,而更偏向于一种直觉、本能、绵延,而自己身体里的那座塔,就在美好恬谧的细雪中轻柔地坍塌了。
只要注意到了,就很难忽略那个人的存在。比如在大夏天的盂兰盆节,队伍大排长龙的时候她会举着盘子为客人们分发冰茶;比如她和姐姐经常会挽着手在沙石地上散步,因为某些好笑的事情不可抑制地笑作一团;比如可以在开满牡丹花的庭院里看见她在练习神乐舞的时候偷偷把手上的神乐铃当作逗猫棒。快乐的场景会让幸村联想到《青蛙塘》,他只在美术馆限定展出时有幸看见过莫奈的那一幅,可眼前明亮热闹的画面让他想到的却是雷诺阿的作品。自在飘浮着的白云,在天光的照耀下浓淡相宜的团团翠绿,还有盛放的牡丹花,后面在认识她以后,他把这些全部画下来送给了她。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开始了,他们认识了,用真田弦一郎的话来说,“事情说来蹊跷,可又都在情理之中”。
有什么困难的,他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难度。只需要在她当值的时候过去买个御守,至于名字,也不是他刻意去打听的,每个人都在叫对吧?真弓。
就一瞬间,眨一下眼睛,蝴蝶扇一次翅膀,花瓣上的露水漏了一滴,温暖的春天终于到来的那一秒。就一瞬间,他们就变成说得上话的人了。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负责和这位名字叫真弓的巫女传个话就行?”
“是的,拜托你了,弦一郎。”
“这点小事有什么拜托不拜托的,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的身体了。”真田的语气严肃地像是在发誓,“无论是网球部的事情,还是这件事,你就放心等我消息就好。”
“弦一郎一直让我很放心的。”虽然是那么不甘心,无论是网球还是真弓,明明都是他自己想去努力完成的事情。
入院以后,时间突然变得特别空闲,他的生活变得有点像突然急停的电车。每天早上起来是惯例的检查,然后他会借着朋友们的笔记进行自习,附近病房的孩子们偶尔会来“突然袭击”,有时候是缠着他讲故事,有时候是一起画绘本,还有的时候是一起拼拼图,不过最后都会被巡房的护士小姐请出去。
“打扰你静养了,幸村君。”她们几乎每次都会这么说,但是其实她们不知道,他非但不觉得很吵,反而觉得有人陪他解闷是一件好事,否则这么漫长的时光根本无法填满。
下午会比早上好一些,因为放学以后网球部的成员会定期轮流来探望他,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飞行嘉宾,比如辅导习题的照枝,替他照顾植物的水见,关心他病情的班导。
“幸村君下个月要继续请假吗?”
“是的,抱歉,因为最后决定了,果然还是需要进行手术。”
“……是不容易的事情,你真的辛苦了。”
不辛苦,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说,如果以现在的身体状况,是不可能和大家一起打网球的,这对他来说才是最辛苦的事情。
他躺在床上,秋天的日光落在他的手掌上,他仿佛看到了真知子奶奶写下的“可”字——他决定不顾一切地进行一次对抗和冒险。
他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愿望里的场景,第一个梦坐落在神奈川一处没有人的海岸边,网球部的大家就在他身边,他们一起远望向大海的尽头,海的对岸一定不是世界之渊,而是如乐园般的新大陆。
第二个梦,是和家人一起去北部旅游。他要和妹妹一起趴在窗玻璃上,目光稍稍往下一挪,就能看见那些沿着铁轨绽放,在春深时分黄昏的晚风里随风摇曳的郁金香。
而第三个梦,第三个梦……
他想到了那个名字,然后甜甜地酣睡了下去。最后一个梦刻在挂钟里,现在是午后三点整,阳光点燃了梦境里面那个人的笑颜。
真田的好消息很快就传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有一大堆礼物。
“这个,是她送你的花,已经包好了。”他的脸颊泛起可疑的红色,“我和它真的很不相衬吗?真不知道大家盯着我看什么!”
“谢谢,不过,其实你就是想拿着它一路走回来吧。”否则失去用武之地的塑料袋要怎么解释?
“咳咳。还有这个,新年御守,她送你的,说你如果没办法去初诣的话,今年的御守肯定也没办法更换。”真田的语气里开始兴奋了起来,“不过御守是我选的,我特意为你选了一个‘身体健康祈愿守’。”
“身体健康?你确定?”幸村看了看自己的手里的“恋爱成就祈愿”,忍不住笑出声来,完全不管真田“拿错了,还给我”的哀嚎,“让我看看呢,原来如此,弦一郎也到这种年纪了啊。”
“不是不是,我不会如此松懈,那是宇贺神真弓小姐送给我的!”
“呵呵,你做了什么让她送你这个?”
可怕,好可怕。真田马上选择坦白从宽:“我只是跟她随口一提我深陷恋爱修罗场的事情,她听了以后就决定帮忙想想办法……真的是很热心的一个好女孩。”
“弦一郎,这件事情对你来说还早一万年,‘身体健康’你就自己留着吧。”
“可是我明年份的桃花运……”真田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种东西不存在。”使用的语气是,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来提醒你吗?
看在他大老远跑腿的份上,就不要放过他好了,于是幸村精市毫不客气地把“恋爱成就”没收了。
行,你是部长,你话事。宽宏大量的真田没有计较,而是继续向好友展示自己的成果:“对了,我还拍了一张她的照片——当然不是偷拍!我有经过本人的同意!”
是不详的预感:“你是怎么取得她的同意的?”
“这还用问吗?男子汉要一往无前,直接问‘请问可以拍你吗’不就好了。”
“……真田。”
“部长,什么事?”
“把‘身体健康’也给我留下,”病床上的美少年露出了神一般的光芒照大地的微笑,“然后你的手机……”
“把照片传给你以后即刻!即刻就会删除!”
真田发送过来的三张照片是她站在正殿前比剪刀手的模样,最后一张因为按得太快了,屏幕里的宇贺神真弓甚至在翻白眼。
构图未免也太糟糕了,而且也没对焦好,明显需要一位更好的摄影师。
但是,真的很可爱。
·赶上了吗?赶上了!
·写着写着发现我最近对真弓有些母爱变质了,真弓!妈妈也是女人——(已被紧急中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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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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