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水仰头望向远方的白鸽,冷白的肌肤好似迎接夕阳,却汲取不了其中的温度。
她慵懒的声音没有语调,却好商量道:“害不害怕?害怕的话,也是可以换掉我哦~”
幸村精市脑中还是一片混沌。
她是他的医生。
但她只有十七岁。
是只比他大三岁,是本该在学校上课参加社团活动的高中生,是能称之为同为青春少年的‘同龄人’。
他几乎无法理解这样打破常识的概念。
他本该为年少成名的医生惊讶并称赞她的出色,可为什么,他心里却沉得好似连嘴都长不开。
他怔怔望着眼前人,黑发与冷白肤色形成的妖异对比,竟令她看起来像是道行高深的鬼魅,在阳光下不死不灭,却也无法与之融合向暖。
可到底是何种环境,才生长出如她这般,在本该青春热烈的年纪,却对世界不抱期待?
幸村精市忽地有点说不清的悲伤与愤懑不平:“白无水,请不要以轻视自己的方式戏弄我。”
天台空旷辽阔,能眺望千里云层,却又寂寥无声,仅有微微晚风穿梭而过。
白无水反应了几秒,才诧异看向他,这还是认识以来,他头一次这般生气,竟敢连名带姓喊她。
但她实在不懂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明明这是一句正常的询问而已。
“以我的年纪成为医生存在争议是事实,我不能为了让你安心便撒谎隐瞒吧。”
“正常人知道这种事,没点想法才奇怪。只是问你一句,怎么能算戏弄呢?”
她估摸着神之子生气,是因为她小看了他的承受能力。
可她这番话,倒是把幸村精市气得更闹心了,也更无力。
他在意的哪里是这个,他恼火的明明是:“你怎么可以如此随意地让我换掉你。”
她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身为医生,被病人换掉,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
被换掉,她很开心吗?
她怎么可能会开心,他见过她工作的模样,虽然她从未说过,可他知道,没有什么比‘医生’更值得她奉献所有的职业了。
而十七岁的年纪,在医学上达到她的高度,那必定每一步都走得很努力,也很艰难。
可她明明已经打破常规,全力以赴又引以为傲地达到了这样的成就,又为什么那般轻易便接受这种因为年龄偏见而存在的不公。
白无水罕见地有些哑言,竟是因为这个。
当然,凭借白无水的脑子,当然达不到幸村精市的思维境界。
她把这称之为病人对医生的依赖,毕竟她对自己的专业素养还是很自信的。
她挠了挠头,“其实这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氛围到那了,我总要表个态吧。假如说你的确对我的确产生了恐惧与质疑,我如果态度上不退一步的话,岂不是会让你有压力?”
她的解释在幸村精市听来,是另一个版本:知道你有换掉我的想法,我还提前给了你铺垫,免得你不好意思说,这很贴心吧。
幸村精市见她还一脸认真,也终于知道两人的思维串不到一条线上。
他累了,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白无水见他沉默不语,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她不是都说清了吗?怎么他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往他旁边一坐,但美少年静静地吹风,没搭理她。
白无水看不得他这样,“上次我就说过,你再这样郁郁寡欢,我是真会骂你。”
美少年脑袋低垂着,片刻,优逸的嗓音带着摧人心肠的丧气,“你说我们是合作关系这件事,都是骗我的吧。”
不是,你说话就说话,干嘛要露出这种被辜负的表情。
她为自己辩驳:“这是很认真的事,我不会拿来开玩笑。”
她不认为她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定义为合作关系有什么不对。她目前只是个医学助理,没有医生执照,并不具备独立接诊病人的资格。
幸村精市在特殊条件下成为了她的第一个病人,但她更愿意把他看做一起攻克难题的伙伴。
幸村精市似乎在等这句话,他抬眸直视她,眸光竟亮得逼人:“可既然是合作关系,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无条件地信任你。”
哈?
什么东西?
看着白无水听不明白的表情,幸村精市很是来气,但不得不继续:“医生,虽然你最开始的确给我留下了奇怪的印象,但我从未质疑过你的专业能力。也如同你最开始说我们是合作关系那样,我始终坚信着,你能够带领我翻跃漫无止境的痛苦。”
“然而这一切,跟你是17岁还是27岁都没有区别。我相信的,只是一位名叫白无水,从千里之外来为我治病的医生。”
“但我也明白,医生的存在是需要时间接受和消化。甚至倘若这个消息广而流传,医生也会陷入狂热的舆论之中。而医生愿意告诉我,比起震惊,我其实更容幸能够为医生保守这样的秘密。”
他不清楚院里的医生护士知不知道医生的年纪。但按照她的性格,她不会对一同共事的人有所隐瞒。
又或者说,她也遭受过不少冷眼与质疑,只是用实力让众人口服心服。
不过无论医生们心里对她有什么看法,却都默契地不会不会向病人或者外界提起。
这个世界热衷于造神,喜欢把‘天才’捧上神坛,让她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但无论是善是恶,都会把这些情绪放大十倍乃至百倍地压在她身上。
幸村精市正是因为如此感性地与她共了情,所以不被对方理解的他才格外难受。
“原来医生没有把我当成值得信赖的人,而是直接将我放置在了你的对立面。”
幸村精市很少会说出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他身边懂他的人太多,所以他说话向来不会过分直白,基本上点到为止。
可对医生而言,是行不通的。
他不懂她过往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被医学填满的年月里,她对人丧失了信心。
白无水哪里知道因为一句话,就被幸村精市窥到了人生的一角。
她依然处于震惊的茫然之中。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从小到大,都习惯唯有竭尽全力去证明,才能获得所谓的‘信任’。
幼年时期,她在养父母的家暴中惶恐度日,只有做完所有家务,把他们伺候好才有一顿冷饭吃。
落魄街头的日子,她只有学会各种讨好人的把戏才会得到看客的赏赐。不过那时候辛苦赚来的钱往往会被比她身材高大的人抢走。
她不想饿肚子,可也打不过。但如果她发狠地和他们拼得头破血流,他们又会畏惧地把钱和食物还给她。
她跟着白老头去了西尼亚岛之后,也曾去学校读过书,但时常遭受排挤与嫉妒。因为她是白云天捡回来的乞丐,却被当成了亲孙女。大家同为孤儿,凭什么她能享受这般殊待。
而她性格恶劣,又惹是生非,同龄人不是畏她三分,就是厌她如瘟疫。
西尼亚学校的老师头疼不已,找白老头交谈过后,便将她领回了家。
周围的大人表面对她慈眉善目,可背地里却为白云天惋惜:‘哎,白长老晚节不保啊,怎么想不开领养了这么一个刺头。’
‘白长老也是可怜啊,若非本族人丁子嗣惨遭全灭,他又怎么会将满腔亲情的执念寄托在一个隔了三代的旁族小孩身上,这血缘关系疏得不止一星半点。’
从那一日起,她开始惶恐不安,害怕被唯一对她好的人抛弃,于是她逼着自己学习讨厌的知识去讨好大人。
直到几年后,她医术学有所成,周围人的风评才扭转,说她不愧是白云天亲自教养的小孩。
她曾经也有过一位好朋友,他是她见过的最包容、最聪明、也最温柔的人。
可后来得知,他不过是因为白老头看她一个人孤单,才拜托他以朋友的身份靠近。他自己对她,是没什么好感的。
而无论是过往的经历,还是针对医生这份职业的责任,她早已默认了需要不断证明自己的生存法则。
就像来医院的第一天,墨兰谦便让她在众人面前处理了一台棘手的手术,这是替她在医院立足。毕竟,无论她白无水的名字在医学界传的有多神乎,都不足以眼见为真来得踏实。
她习惯了先接受他人的审视与评判后,再融入一个崭新的相对稳定的环境。
可这个人,和她以前认识的有点不一样。
两人神情各异地相顾了几秒,白无水先一步扭开了头,望向远方的落日。
她右半边脸没有伤疤,光滑细腻的肌肤削弱了轮廓的英气冷冽,在橘光下添了三分绮丽。
幸村精市目光怔怔,一时间忘记了眨眼。
一直望着远处沉思的白无水忽地回眸一笑,润亮的眼底仿佛真要漾出一朵桃花来:“神之子,你真是个善良温柔的好孩子。”
她依然不认为世界上存在没有根据的信任。
但如有真的存在,那就是她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教养很好的人。
在幸福中长大的孩子,即便身上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可他温暖的灵魂底色,依然会照顾身边遇到的每一个人。
幸村精市呼吸一滞,可在下一秒听懂她的话中之意后,又面无表情提醒,“你也只有十七岁。”
这回的反驳可就理直气壮多了。
之前听她喊他小孩,他愤懑却无可奈何,现下两人差不多,她凭什么还张口闭口就是孩子。
白无水轻笑:“别在意细节,我是在夸你。”
幸村精市:“……”
谁夸人还诚心添堵?
“那要不喊你美少年?”
幸村精市额间冒出两条黑线,想到了第一次见面并不美好的回忆:“我有名字的,医生。”
白无水总会被他有点孩子气的反驳逗笑:“知道啦,精市。”
她温柔的嗓音掠过眉眼的浅笑,好似风轻轻的喧嚣。
幸村精市愣了愣,在白无水看过来时,条件反射撇开了眼去。
白无水纳闷:“……”
喊他名字,也没见他多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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