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在这种时候讨论没意义的事,很好玩是吗?”
昔日对他笑脸相迎的少女,此时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眼前,眸中的疏离似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她对他的敌意与冷漠,多少是因为过去,又有多少是怨他从那个病人身边短暂地留下了她。
不,怎么能算留?
他只是把属于自己的,抢了回来。
他微笑着朝她走近,一举一动都是她曾经最欣赏的从容淡定,“只是太久没见到你,有些克制不住罢了。”
这是情绪内敛的他,少有的露骨言语。
但白无水却嗤笑地勾起了嘴角,“克制不住来嘲讽我曾被你玩弄于鼓掌吗?”
随尘之于她,是过去式。
但她是恨他的。
因为他是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里,唯一的污点。
她曾经是真的以为,她这样不好相处又到处惹事生非的人,碰到了一个发自内心欣赏她,想和她交朋友的男孩。
她对随尘感情复杂,友情掺杂了几分好感。她不知道以后的几十年会过成什么样了,但随尘在她的未来规划之内。
可他拥有了她对懵懂情愫的所有憧憬与偏爱,却又一边享受着,一边看她笑话。
被她踩在地上的蠢货讽刺她,随尘并不是真心和她成为朋友,仅仅只是因为她爷爷向他提了请求,他是迫于长辈的恩义才和她玩。
其实,在那漫长的几年里,哪怕他早一点向她坦白。
而在她上前质问时,他一装到底也不是不行。
可他没有坦白。
甚至在挑明之后,又还干脆地承认了。
从小到大,她是依赖他的。
他的温柔,屡屡暖到她的心坎上。他超乎同龄人的聪明,总能在她头绪凌乱之际,替她拨开迷雾。而他的沉稳,又令冲动易怒,三天两头想打架的她格外安心。
她为拥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
不过到头来,却发现不是她遇见玩得来的人,仅仅只是他站在比她更高的维度俯视她。
真没意思。
她只是孤僻,却不是可怜,还不至于需要一份施舍的感情。
她和他闹崩了,合照撕了粉碎。但病入膏肓的爷爷把碎片从垃圾桶翻出来,重新给她粘上。
告诉她,‘不要因为失去一个朋友,就舍弃自己时光里的真挚感情。’
在和随尘成为朋友的那些年,她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过。而爷爷希望她,不要忘记那份快乐。
当然,这和讨厌随尘并不冲突。
随尘的脸色白了又白,大约是曾在她身边享受过独一无二的的优待,此时几乎听不得这样并不算刻薄的嘲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三年前的她带着满腔怒火,直接踹飞了他的家门,气势汹汹就问他,‘你为了我爷爷才和我当朋友?!’
他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他最开始的确是出于白长老的拜托才主动靠近她,可最开始的他们,才八岁。
从八岁到十五岁,整整七年,她竟然都没有想过信任他。
他赌气道,‘是,从八岁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
她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但并不是笨蛋。可这种明显的假话她竟当了真,定定看了他几秒后,冷笑了声,便不回头地离开了。
荒唐至极。
七年的感情,竟溃败于别人的闲言碎语之中。
他和她之前的感情,他不相信就这么脆弱。
每次都会主动找到他的她,过几日,一定会再来牵住他的手。
可他没有等来她,却等到了白长老病逝的消息。
白长老的安葬很隆重,整个西尼亚岛的人都前去祭拜。
而那日,向来暖冬的西尼亚下起了大雪。
单薄的她跪在灵堂前,守了七日。
他没有资格陪她跪,只能在身后陪着她。
她没有哭没有闹,会乖乖接过他递上的食物,也会好好休息,只是眼里再也没有了光。
一夜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而在白长老火化那日,她斩断了一头及腰长发抛进火里,决绝地登上了离开西尼亚的航班。
收到消息的他他急急忙忙追过去,望着她凹陷的眼窝和参差不齐碎发,没由来地慌张,他用力牵住她的手,‘你去哪里?’
她扯了扯唇,投来的眼神比看一具尸体还要麻木,‘爷爷都火化了,你还要演给谁看?’
风翻涌起雪的浪潮,他几乎要在这场反常的大雪中窒息而亡。
她离开了西尼亚岛,拉黑了岛上所有人。
白长老的病逝,将她推出了西尼亚岛。而这个幸福却又封闭的世界,她对此再无眷念。
包括他。
他们之间的七年,竟收场得如此狼狈?
可她既然誓不回头地踏了出去。
却又凭什么愿意为了自己的病人,主动回来。
那个坐轮椅的小子,真的只是病人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嫉妒狠狠地卷压心底。
不断地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没关系,她无论和外面乱七八糟的人邂逅多少次,她都终究是这片土地孕育长大的人。
那小子,区区一个病人又能和她怎么样?
何况,他刚刚赢了不是吗?
随尘缓缓放平呼吸,暗嘲自己越活越回去,竟跟一个坐轮椅的病人较上了劲。
“无水,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的感情。这两年,我一直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也为过去的不当的处理方式感到自责。”他避开那双无动于衷的冷漠眼眸,苍白着脸颊继续道,“等你忙完这段时间,能和我好好聊一聊吗?”
他说的真挚,但白无水油盐不进,“算了吧,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你别再来打扰我。”
少年眸光一顿,随即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色,他神色凄悯,“拜托了。”
“……”
白无水烦躁挑起了眉。
她停下来搭理他,是奔着和他吵一架气死他的目的。
可他还装上了。
早这么能装,两年前在她上门讨说法的时候就哭给她看啊。
现在都老黄历了还要翻旧账,就算聊,又能聊出什么花来?
随尘见她动摇,继续道:“……就当是给我们的过去一个交代。”
……
康复训练室。
少年踉踉跄跄地训练着走路。
他额间的汗水濡湿鬓间,不断地在垫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他今日训练得格外卖力,甚至还在大胆地摆脱扶栏。
可少年刚松开手,脚底涌上的痛感便如被镶着钉子的长鞭抽弯了神经,疼得专钻心。
“嘭——!”
他倒在地上。
室内有几位护工和康复训练师,但众人虽面色不忍,却都无人上前搀扶他。
除非,这位倔强的少年喊治疗停止。
幸村精市已经过了最开始的阶段,他身体骨骼各方面都通过训练和设备进行了康复矫正。现在进展到关键的一步,他要脱离轮椅,回归正常走路。
其实大家都不太忍心对他采取这种粗暴猛烈的康复手段。
但要在参加20多天后的全国网球大赛。
想要挑战身体的极限,便只能吃下最折磨的苦头。
他们不能帮他,他只能自己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康复训练室的门被推开,走入了一道高瘦的身影。
她的目光在少年不知摔了多少次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便走向康复训练师。
在西尼亚运动康复医疗中心,幸村精市的主治医生准确来说是药教授。
但药教授也就在第一次的康复诊疗方案会议上露面,其后的一切治疗都是白无水和康复训练师,数据分析师、营养师等相关的医护人员全程对接。
这位跟着病人过来的陪同医生按理来说,是没这么大的权利安排运动中心的人员。
但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眼。
毕竟她除了自身的实力过硬之外,后台的也硬。
当然白医生的背景和他们没多大的关系,他们能活着,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已经是命运的馈赠了。
康复训练师向白无水汇报起幸村精市今日的康复训练情况。
白无水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她望着那道身影,对在场的其他人道,“给他留点空间,我在这里看着就行。”
少年摔落的重量混着汗水,将脚下的垫板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好似一道狰狞的沟壑,阻拦着他迈出的脚步。
“嘭——!”
他又一次摔倒了。
剧痛令他断了几秒的呼吸,他滚动喉骨,将血肉好似被野兽啃食般的颤栗压下。
他还有许多步要走,又怎能倒在第一步。
他撑着恶心黏糊的垫板,四肢发抖着一点点支起身子。
一双洁白的室内鞋慢慢走入他的视野。
他的医生回来了。
呵,还会回来。
她慢慢蹲在他身侧,声音温柔循循善诱,“爬起来,往前看,不要盯着脚下。”
少年的神色藏在了阴影里,不知在想什么。
白无水见他没动静,便又鼓励道:“别怕,我就在旁边跟着你走。”
闻言,少年勾了勾唇。
一个把他抛下的人,凭什么要他听她的。
他抬眸对上她的眼,凌傲的眼风似气流呼啸,“去前面等我。”
白无水:“……”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退到了康复垫板道的最前方。
待她站定,幸村精市才像神经得到了片刻的喘息般,拥有了再次蓄力的底气。
他爬了起来,然而从脚底传来的锥心之疼,差点将他拽回去。
他在支离破碎的恍惚之中,执著地寻找她的眼眸。
白无克制地蜷紧手,“很好,走过来。”
幸村精市咬紧牙关,稳住踉跄的身躯,追随着她的目光,深呼吸着迈开了步伐。
一步,如火上刀尖刺断他的筋骨,仿佛双腿流出了汩汩鲜血。
两步,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呐喊地反抗着。
三步,四步……
他的双腿几乎要与意识分离,脑海中有一头不安分又穷凶极恶的野兽肆意冲撞,企图撕碎他的灵魂。
近了……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能追上去。
可她又离得好远,他还要再走几步才能触碰她。
而他……真的太疼了。
“精市,再过来一点点。”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解药一样唤醒他的意识,可却又像毒药一样,蛊惑着他忘记五感,只走向她。
白无水朝他伸出了手。
她虽然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觉,可从他逐渐涣散的目光,被疼痛激出的生理泪水,便知道那是怎样无间地狱的酷刑。
快了,他在地狱挣扎了这么久。
也该走出人间了。
最后一步。
幸村精市艰难迈开步伐,可双腿的承受力也到了极限,他还没有抓住她的手,身体就打着颤往地上倒去。
他不要输。
他握紧拳,借着最后一丝余力,朝白无水扑去。
白无水原本也打算去接他。
两人就这么在奔赴的半道撞上,她重心不稳,被少年扑着踉跄了几步一起倒在地上。
他疼得牙关都在发颤,可当他贴上她的耳垂,却说一句极轻的呢喃,“你迟到了。”
带了一点抱怨,像是亲密之人的悄悄话。
又有点孩子气,似隐晦的撒娇。
白无心软成落花,她放松身体,方便他靠得更舒服。
她的手抚上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疏通穴位,还有点哄人的意味,“对不起。”
幸村精市身上的疼痛,便奇迹般地被一点点抚平。
他将她完整抱住,安心地享受属于他的奖励。
他今天能走路,明天就可以奔跑。
就算她撇下他和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聊天,他也追上去把她抢回来。
他绝不会再受一次这样的窝囊气。
这般想着,他的双臂便不由自主地收紧。
可当他的鼻尖贴上她的脖颈,嗅到未散尽的烟味时,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瞬间散在了幽深的凌眉间。
“他是谁?”
你竟为了他抽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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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你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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