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水在南极度过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冬天。
麦克默多站位于南极版块火山活动带的核心区,且仅与埃里伯斯火山相隔20公里。
三月,长期活跃期的火山小规模喷发,岩浆虽并未危及麦克默多站,可释放的火山灰损害发电设备,科考站一半区域陷入黑暗。
后勤人员紧急维修,但空气干燥,又因操作失误引发火灾。
火情虽快速得到控制,没有造成进一步人员伤亡。可与针灸搭配的抗冻蛋白药剂,目前使用效果并不稳定。甚至,实验样本数据丢失,微生物学家进行人工培养的新品菌种无一存活。
另外,作用于极端天户外的手术套件,如针灸针、手术刀、注射器等器械仍未攻克耐低温技术,无菌手套还在保持手感灵敏与恒温抗冻的作用中寻找平衡。
实验仍在漫漫长夜中寻找曙光。
可严寒中的患者却命悬一线地等待争分夺秒的救援。
白无水唯有凭借双手,在有限的极地资源中,一边克服科技瑕疵,一边拦截死神索命。
四月,最后一架补给运输机受强烈风带影响,飞越南极半岛时右翼擦碰冰架失事,被迫冰面降落。麦克默多站收到通知后,启动一级应急响应,白无水集结医疗队前往救治。
五月上旬,麦克默多站迎来全天无日照的极夜。
白无水想抽烟了。
但这里全区域禁烟。
米诺见她望着窗外的狂风暴雪眼底沉沉,话不多说丢给她一副拳套,带她进了健身房打沙包。
是真的物理沙包,不是他这个活生生的沙包。
白无水戴上拳套,在一次次竭尽全力的击打中,将封闭在末日世界的抑郁,混着汗水甩向长夜。
在暴风雪频发的极端恶劣天里,机械故障风险率高,科考人员也停止了一切户外考核活动。
留下越冬的少部分人员除了实验,还需积极调节心态,以免代谢紊乱,造成身体及心理等各项疾病。
可即便减少了外出,白无水依然很忙。
她多数时候和生物学家泡在实验室,而卡皮尔教授的发明一旦有进展,也喜欢找她给意见。
除此之外,科研站的学者们还迷上了针灸和拔火罐,隔三差五不扎两针就觉血液不循环。
虽然白无水讨厌冬天独处,但也不乐意频繁加班,她决定让米诺教全站的科研人员打太极拳和八段锦。
生活上的枯寂,白无水还有神之子的情书和明栖湶送的游戏机作心理慰藉。
可口腹之欲上的缺失,却令她梦里差点到嘴的米饭、新鲜烤肉、烤鸭……全都长了翅膀飞走!
醒来后的她无比悲伤,“神之子!快注册一个梦境账号,把满汉全席送进去等我来吃! ”
神之子在紧凑的比赛中挤时间,给她画了一张‘白无水嘴里塞满中国美食’的可爱卡通画,“请享用。”
看着那比纸还大的脑袋,白无水忍俊不禁,“谢谢,做梦有素材了。”
不过肉类虽都是罐头冷冻品,但蔬菜却能吃上新鲜的,只是温室种植量很少。
所幸中国人在这方面很擅长,白无水某师姐分享的《极地种菜攻略》经技术改良,极快地缩短了植物成长周期。
借花献佛的白无水受到特殊优待,她啃着半根清爽黄瓜,终于觉得这个冬天有点甜了。
……
南极日历翻过5月,来到了6月21日仲冬节。
这是南极极夜的中点,也是南极约定俗成的‘告别漫长黑暗’庆祝日。
过了这日,南极每天开始缩短一分钟极夜。
而为了倒计苦盼已久的阳光,每个科考站都在过节。
白无水吃得满足,除了站内的丰盛晚餐,她还收到了千里外,中国科考站派无人机送来的十个饺子!
她咬了一口白菜猪肉水饺,熟悉的味道令她眸眶顿湿。
一旁的猛男米诺反应比她还大,嚎啕大哭道,“我想念长辈们做的饭菜!”
此时,科学家卡皮尔教授两眼发光走来。
白无水和米诺对视了一眼,埋头狂扒饺子。
但卡皮尔教授却绕过两人,如获至宝地捧起半人高的无人机,“好厉害的技术,竟能在低温风雪中飞行七个小时!”
两个没格局的家伙面面相觑,随后笑着将碗里的饺子分享了出去。
在这风雪凛冽的荒漠之地,人类用科技创造着温暖的文明。
七月,南极圈外已现白昼的科考站陆续恢复了科考活动,但位于南极圈内的麦克默多站仍在等天亮。
*
八月,白无水带着微生物药学家研发的抗冻蛋白药剂,以及更新迭代了十几版的手术套件重新出发。
可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
也许南极不满白无水一直和它作对,便在一次寻常的外出救援行动中,对她略施小惩。
但大自然的轻轻一挥手,便差点要了白无水的命。
医疗团队在转移伤患期间,忽感远处山川震动,似有洪流倾泻奔腾。这是雪崩的现象。
此地冰山成柱,地势不平,直升机开过来易受到撞击,他们只能靠徒步带患者出去。
然而就在众人往直升机的方向逃亡之际,三人却听见脚下冰缝清脆的迸裂声。
已感知到脚下踩空的白无水并未思考,竭尽全力去推背着患者的米诺和另一位队员,“快走!”
崩塌的雪山垂直冲击,宛如伸着尖爪的怪物,正贪婪地卷夺那群不自量力的人类。
可一道从天到地劈开的裂缝,却如神祇临世般,将世界隔着万丈深渊分为两端。
一面是藐视渺小人类的示警,一面是对侵略者的审判。
铺天盖地的雪迫不及待涌入冰缝,仿佛在狞笑着分割她的血肉。
“……”
这一幕来得很快,几乎只在米诺和队友被推倒后的几秒内。
可若不是这条缝,也许他们四人都无法在汹涌的雪崩中逃生。
然而现在生出悲郁痛苦的情绪还太早。
米诺把病患交给队友,又从他的急救背包里拿出保暖、氧气瓶、能量棒等工具,“你先把病人带回去,我下去找她。”
这条冰缝裂得快而宽,且冰层颜色均匀,纹理连续,说明早已存在。
只是冬季积雪形成雪桥,遮挡了裂缝。可随着天气逐渐回温,加上地势震动,便露出了全貌。
白无水虽跟着雪崩一起掉入,但或许积雪能缓解她与冰面形成的摩擦与撞击。可当务之急,他必须尽快找到她,冰缝之下若受积雪影响,大概率会缺氧窒息。
队员接过患者,越是紧急越不能慌,他转身注意脚下路面,快步道:“我马上回去,等我带人来救你们!”
米诺先在冰面上镶入显眼的荧光求救旗帜,随后再一边铲开雪,一边手持冰镐试探着走向深处。
……
米诺所料不错,这片地势本就是两道断裂的冰壁衔接。
白无水掉入裂缝刹那,便调整姿势护住了头。
好消息是,俯冲而下的雪群提前为她开路,将不稳定的冰层撕碎,又将她卷上一处冰台。
但坏消息是,跟着一同下坠的白无水同样受到了雪量冲击,这不亚于一辆汽车从身上狠狠碾过。
她轻咳着,只觉五脏六腑承受着挤压无法喘息。
冰缝深处暗无天光,白无水咽下满腔血腥,强忍疼痛推开身上的积雪。
她并没有听见二次崩塌的声音,米诺他们应该安全了。
但她情况不太妙,内脏出血严重,且今日因接连两次救援行动,她背包里已没有医疗物资。
唯一剩余的一支药剂还是新研发的抗冻蛋白。
但药剂性烈,针对不同身体效果有差异,必须和针灸辅助使用。何况,他们过往的实验仅限外部创伤,还没试过作用于内伤。
可现在别无他法,她必须试一试。
不过目前所处冰台边沿,上有冰块不断下落,恐怕有积雪覆盖和二次下坠的风险。
她从兜里翻出口袋本,这是神之子当年画上油画的定情信物。但现在成了她的应急用品。
她撕下一张纸,一边感受生机的风流,一边敲冰壁辨别稳固的安全之地。
……
美国纽约,美网公开赛
即将进行八进四比赛的幸村精市心神不宁,赛前测量血压的数值竟飚高到了170以上。
营养师、医生和教练均面色凝重,“……”
医生立即给他服用药物,若30分钟后还未降至150以下,赛事主办方将禁止他参赛。
幸村这一年来的身体情况并不好,不是晚上失眠睡不着,就是每次比赛,血压都在临界值边缘。
各大赛事主办方都将他标记为了重点关注对象。若他的血压迟迟不降,男子职业网球协会将强制要求他停赛,并接受为期半年治疗。
然而当众人为他的身体与ATP积分排名忧心时,他满脑子都是远在南极的医生。
他紧握住手机,在短信和邮件之间近乎空洞地来回切换。
已过34小时,可还没有她的回信。
她最长没有消息的一次还是今年4月,一架运输机南极失事。因受伤人员高达6人,而其中两名重伤需手术治疗。
整个救援行动持续了28个小时,但上次出动人员多,互相有照应。
可这次,却仅有三人,且地势危险,“有两处支援点,一处被困于浮岛,一处陷入了十公里外的冰川山峰。”
幸村精市久久不能冷静,只觉加速的心跳已扯疼心脏。
户外的烈日炽热,他却愈发全身发冷。
他这一年来的心境远没有和她聊天时表现得那般稳重。她每回外出,他仿佛也跟着在寂寂无垠的黑暗中遇险了一次。
但他绝不能向她表露脆弱与担心,若远在温暖世界的他反而成为她的压力,那又还有谁能与她的孤独共情。
可这样等待她生死消息,却又无能为力的折磨,他已经受够了。
他提起网球袋退出赛场,眼神是前所未有地冷静,“教练,我目前的情况无法参加比赛。”
……
纸张被雪润湿,又硬化成冰。
白无水将失效的纸小心封入医疗废弃密封袋后,继续撕下一张纸,以手术刀支撑身体挪动前进。
‘轰隆’一声巨响,她方才待过的冰台崩裂,摔入深渊听不见回响。
她并未回头,但冰层碎裂的震动似乎刺激到了她脆弱的内脏,她剧烈咳嗽着,喷溅出一口血。
她死死咬紧牙关,把血当温暖的水再次咽回去。但加速流失的体温与出血症状,已令她没有余力再拖动沉重的躯体。
可她还不能停下。
她艰难躲进冰缝拐角,敲击感受四周环境,确认回响清脆,位置暂且安全后,才从背包里翻出急救通讯设备,发送卫星定位信息。
但深处易受信号干扰,这并非万无一失。
她又拿出光芒微弱的信号灯,照在手术刀上,向上层冰壁反射。
待求救信号尽力执行到位,白无水才抽出药剂,排开针灸。
她卷起衣袖,凛冽的低温霎时饿红了眼,将她手臂上的温度席卷殆尽。
白无水深吸了一口气,黑暗中凭感觉果断下针。
伴随着冰冷刺骨的药液入体,她身上气温骤低,全身血液如同被凝固般溺入冰川深海。
她咬破嘴唇维持清醒,另一只手快速抽针扎入手臂、脖颈、以及头部的重要穴位。
当扎入最后一个穴位,她的意识也被凝结成冰。
……
“啪——!”
白无水被人一巴掌扇醒。
她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一片皑皑雪色,但却是白天。
她……获救了吗?
并没有。
因为她对上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好吧,看来她是快要死了。
她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嘲讽道,“死神长你这样,太侮辱我的职业了。”
居高临下俯视她的长发少女翻了个白眼,她一边解下温暖披风给她,一边骂道:“说什么丧气话,这不是你呆的地方,赶紧给我滚回去!”
说着,脚下便传来剧烈震动,远处的雪山奔腾涌流,卷着飞雪砂砾朝她们袭来。
少女将半死不活的她抗在肩上,敏捷地奔走于崩塌的冰雪世界。
白无水望着少女骁勇善战的模样,涣散的眼底竟冒出了几分崇拜,“你好厉害。”
少女脚下猛地打了个踉跄,她脸颊微红地瞪她,眼底缓缓带出了绝不服输的狠劲,“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我诞生的世界!”
生于凛冬的白无水,总在冬天遭到灭顶之灾。
可命硬难克的她,却一次又一次地生存了下来。
多年前的冬天,四肢被打断的她苟延残喘着,等到了捡她回家的老头。
在老头病逝,她差点自杀的那个冬天,又遇到了一直守护她的监护人。
而在某个夫人自杀摧毁她信心的冬天,她恰好结识了内心强大的朋友。
她一直在冬天摔跤,但也总是幸运地,被善良的人搀扶着爬起来。
现在拯救她的人,是长发少女,不……是她自己。
她背着她越过寒风肆虐的雪野,回到了独属于她的避风港。
当初那片荒芜的、充满沼泽与寒气的森冷之地,已现繁花似锦、生机盎然的春天。
她怔怔地望着这片风景,只觉是人生初见的朝气明媚。
身着手术服的漂亮少年立在花海中,捧着鲜花朝她微笑。
她顿了顿,明明疼得无法动弹,可她走向他的步伐却格外轻盈。
少年也朝她走来,眨眼间,他便换上立海大校服,捧起了金灿灿的奖杯。
时光飞快流逝,少年提着球拍意气风发踏上球场,又被岁月雕刻着,长成了俊美沉稳、百战百胜的神祇模样。
她欣赏地望着他,嘴角的笑容仿佛天生就该是弯起含情的弧度。
两人相隔咫尺间,却又似近乡情却般,都没有伸出手牵紧。
长发少女轻哼地出现在她身后,狠狠推她一把,“白无水,别被自己瞧不起!”
“啪!”
她又被人扇了一巴掌。
全身的疼痛霎时凌迟每个细胞,白无水发不出声音,只微弱地呼……吸入了一口温热的氧气。
她悬着冰晶的长睫一颤,可睁开的眼眸却是一片黯淡混沌。
米诺欣喜释然地举着手电筒,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没从那双眼里看到丝毫反应。
米诺心底蓦然一沉,他声音发涩,“针,需要取出来吗?”
听见熟悉冒着热气的声音,白无水扯了扯嘴,只觉脸上又疼又刺又辣的痛觉令人无比愉悦,“嗯……”
抽掉所有针灸针后,白无水依然没有恢复视觉。
但与焦急的米诺相比,怀里揣上温热包的白无水却很淡定,“没事,这是我故意弄瞎的。倘若药剂顺着神经逆充到大脑,我估计等不到你来找我。”
米诺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的他心脏骤停。
亲眼看着她摔下裂缝,米诺还能维持冷静展开救援。
可见她竟在没有保障的逆境下,拿重伤的自己当危险药剂的试验品,他忍不住后怕地剧烈颤抖道,“白无水,你就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抿了一口融化的水,还有点小得意,“那我也是最厉害的神经病。”
米诺气得要命:“……”
他才不想和神经病说话!
但过了几分钟,他怕某个神经病休克,便又开口和她搭话,“那……药剂效果怎么样?”
“……”
米诺心中骤然响起警报,他正准备抬手掐她人中,又听她奄奄一息道,“保存体力……等人来……”
米诺把缝隙漏出来的风严严实实挡住,搓她冰冷的手生热,“再坚持一下,人马上就来了。”
*
八月21日。
麦克默多站迎来极夜后的第一缕阳光。
两人中断联系的第42小时,幸村精市收到她的来信——
“活着。爱你。”
幸村精市经极地生存培训考核,向WMO递交了前往南极的申请资料。
9月中旬,他跟着一艘物资运输的破冰船,抵达了麦克默多站。
“我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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