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四月,因为桃夭盛行一事,蓝家年少子弟被禁止出门夜猎,于是许多百姓的求助都分到了蓝忘机这里,简直让他怀疑蓝启仁是不是故意的,不许他去夷陵。
因为蓝曦臣也是忙得腾不开手,他还在夜猎时顺路去了清河一趟,给聂明玦弹奏琴曲静心。
尽管早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聂明玦身形时,前世临死前的记忆还是威压而至 ,差点让他保持不住镇静。
他也是自小就认得聂明玦,虽然交情不深,但深知其性。前世聂明玦走火入魔时,他一直在闭关养伤,根据后来了解的信息可知,这位赤峰尊最后的日子,当真也是心性大变。无怪蓝曦臣耿耿于怀那么多年,即使义兄已去,还费尽心思钻研新曲。
今生没有金光瑶作乱的话,只盼聂明玦能撑得更久一些。
蓝忘机却不知他去了这一趟,简直让聂怀桑叫苦不迭。
他这一个多月来日夜勤修,修为境界可说是突飞猛进,聂明玦赞赏之余,回头就抓着聂怀桑加倍督促。聂怀桑实在不想给他哥哥丢人,但同样是弟弟,他是拍马也赶不上蓝忘机的,天资所限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跟粗心的聂明玦不同,他虽然只跟蓝忘机说了两句话,却敏锐地发现,蓝忘机波澜不惊地淡定外表下,似乎在为什么事情非常烦恼。
只是很快,在聂明玦的高压督促下,他就把这个一闪而过的疑惑抛到脑后了。
能让蓝忘机这样顶尖名士烦恼的事情,他连好奇的念头都不想有。
而蓝忘机确实遇到了相当棘手的事。这段时间在奔波除祟之余,他所有闲暇都放在查阅射日之征时期的温家卷宗上了。
却没有他想找的东西。
关于温逐流的信息少之又少,倒是意外得知温情曾有篇著作涉及换丹之术,看得他心头泛疑。
魏无羡说温宁对他有救命之恩,除此以外,是否还有更多隐情?
再一次上乱葬岗,蓝忘机在温苑眼巴巴的注目下,从乾坤袋中掏出了给他带的点心零食、给魏无羡带的两坛子酒,最后在袖中一探,擎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来。
魏无羡啊得一声接过,喜道:“蓝湛,这是你家里的玉兰?你真厉害,能从姑苏带到这里!”
他上次随口一提,说那年藏书阁外玉兰花开得甚美,可惜看不到。蓝忘机当时什么也没说,却默不作声带来了。
温苑见到大片花朵很是好奇,伸手去抓,魏无羡举起来道:“不行不行,会把它弄坏的。我们找个瓶子装点水给插起来,过两天你就能看见它开花了!”说着就满山岗地找瓶子。
温宁帮着找了一圈,最后还是温情给了只竹筒,才算把它供起来。
魏无羡把它们安置在洞口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道:“嗯,每次出门都能看到,花开的话就不会错过。”
蓝忘机看他喜欢,心下很是庆幸花期还在,等他安置好了,便道:“魏婴。”
魏无羡道:“嗯?”
蓝忘机在案前坐好,铺开忘机琴,道:“听我弹一曲。”
魏无羡席地而坐,一片庄重之色作聆听状。他发现自己虽在战场上听过很多次蓝忘机弹琴,却还是第一次这样纯观赏性听他弹奏。
此时天色略阴,似有雨意,蓝忘机一身白衣在这浅淡灰色中愈发明亮,连在乌黑古琴上起落的修长手指,也白得不像话。魏无羡顺着手指往上看,只见衣料尽头那张面孔如霜似雪,长发漆黑如墨,整个人除了唇上一点暖意,都是简单到极致的黑白两色,却和谐得分外赏心悦目。
他从前参加玄门世家的清谈盛会,没少见歌舞助兴,也有不少仙子弹琴奏曲,端的是仙乐飘飘、人美如玉。但此时看到蓝忘机凝如嵩岳的仪态风姿,却只觉不愧是世家公子榜排名第二的人物,真是美到极致、雅到极致。
蓝忘机似察觉到他不专心,浅若透明的琉璃眼珠淡淡一扫,魏无羡立刻移开了目光。
这才有心思仔细听琴曲。
清清泠泠,缓慢柔和,如朝露滴垂,风拂柳梢,听得人整个心思都宁静空明起来、俗念全无。
一曲终,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魏无羡遂点评道:“此曲中正平和,空明澄澈,于松风清月中透出几分寂寥禅意,听之忘俗,是为上品!”
蓝忘机道:“此曲名为《清梵》,乃兄长所作。”
魏无羡道:“不愧是泽芜君!”
蓝忘机道:“此曲与清心音一脉相承,清心定神效用极佳。以后我每隔几日就来为你弹奏。”
魏无羡沉下脸来,“停!蓝湛,你这又是做什么!”
蓝忘机看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到的反应,放柔了声音道:“魏婴……”
魏无羡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好得很,不用你来驱邪!”
蓝忘机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他刚刚弹过那一曲中和了魏无羡的戾气,只怕现在就要被赶下山了。
他早就发现,魏无羡的忍性与射日之征前远不可比,敏感易怒、防备心强,平常无事虽能言语诙谐相处和睦,但一被触及逆鳞就能翻脸。前些天他第一次提出帮忙,就被非常干脆地拒绝了。而上一次,他在伏魔洞中为自己弹奏过《洗华》和《清梵》,无意中也让魏无羡听了几遍,那天的魏无羡状态就比较平和,没再一口拒绝。
而自己想用琴曲为他静神,在魏无羡看来无疑又是被质疑能力和修习方式。
是他心急了。
可他无法不急。
魏无羡体内没有金丹,怨气侵袭起来根本畅通无阻,按照前世的轨迹,距离他失控遭受反噬,已不足半年。
蓝忘机真觉他现在碌碌无为的每一天都是在严重浪费生命。
他默默收了琴,道:“魏婴,你同意我来帮你。但你要我如何帮忙?”
魏无羡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蓝忘机道:“魏婴,你可信我?”
他分明是在问,但魏无羡却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委屈,仿若陈述着“你不信我”。这让他感觉到莫名烦躁。
亲如江厌离,有些事也是不能说的,何况蓝忘机!
虽然蓝忘机这段时间一直没再提鬼道损身的话,这让魏无羡感受到固执死板的他也会因“朋友”而有所宽容,但并不代表就是认同。今天的提议就是明证。
魏无羡反问:“蓝湛,那你又信我么?”
蓝忘机久久无法回答。
气氛顿时紧绷起来,魏无羡起身欲走,却被紧紧抓住手腕,他回头,“你还要如何?”
刚好温情端了茶盘进来,道:“魏无羡,大老远就听到你声音,做什么呢?”她走近一些,察觉到两人古怪的气氛,愣了一愣,“含光君,请用茶!”
蓝忘机终于慢慢松开手指,收起了琴,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温情只看到魏无羡脸上有些愠怒,走过去低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蓝二公子一趟趟这么远的来看你,你还生起气来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但洞内空旷,蓝忘机耳力又甚好,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魏无羡也回过神来,自己刚才可实在太不客气,他缓了一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蓝湛,你别生气。”
蓝忘机心头一酸,摇头道:“我没生气。”
明明是他态度犹疑,却要对方来道歉,他从前怎么没注意到,魏无羡竟是这样能受得了委屈的?但是血洗不夜天时魏无羡失控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怎么也说不出“相信”来,好一会儿,又道:“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
魏无羡笑笑,终结话题,“好啦,你没不信我,我也信你,这清心音,就不必弹了!”
三人围着一张石桌坐下,默默喝茶。温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道:“含光君,你上次说要帮我们另寻出路,具体可否再给我讲一下?”
说到正事,蓝忘机顿时集中了精神,道:“方法有二。其一,帮助清剿乱葬岗怨气,功成后我蓝家作保,助其在玄门中有容身之地。其二,归附于我姑苏蓝氏,待有一天自立门户。”
第一个方法无疑更困难,所谓在玄门中有容身之地,几乎需要摘掉“温氏欲孽”的帽子,再不会因“战俘”的身份被肆意驱策杀害。第二个方法虽简单,但无法为温家人正名,他们就要一直仰仗着蓝家生存。何况他们现在是和魏无羡绑在一起的,他们投奔了蓝家,差不多让夷陵老祖也跟蓝家绑在了一起。不说蓝家态度如何,就他自己而言,叛出家族已经够对不起云梦江氏了,改投别家绝不可能!
温情就像没听到第二个选项一样,问道:“这乱葬岗的怨气,清剿难度极大,我们……能帮上忙?”
蓝忘机道:“我看你们也有在修炼。”
温家确实还有几人是可以练剑的,但没一个是修为高资质好的。温情看向魏无羡,魏无羡道:“清剿怨气的事我理了理头绪,也并不是只有金丹修士才能做,六哥他们能帮忙的。”
蓝忘机道:“你愿意做?”
魏无羡笑道:“乱葬岗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能让大家离开,我干嘛不愿意?这件事的难点可不在这里。赤峰尊一向嫉恶如仇,未必会跟我这个邪魔外道合作吧!”
蓝忘机沉默了下,道:“你不是。”
魏无羡道:“什么?”
蓝忘机道:“你不是邪魔外道。”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否定了,态度真挚而坚定,魏无羡刚才那点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笑道:“看来你真没生气!”
蓝忘机看着他的笑,低声道:“没有。我不是不信你。”
魏无羡收了收笑,道:“我明白。蓝湛,你不就是觉得这鬼道凶险么!其实我有分寸的。虽然不能放弃,但如果将来离开乱葬岗,我就随便做个散修,其实也不需要很多鬼道修为。到时候阴虎符也可以毁了,我就用符篆法器来夜猎走天下!”
蓝忘机完全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个,略一愣神,魏无羡又道:“不过么,阴虎符现在是不能毁掉的,至少乱葬岗的怨气清剿前不能毁——它有用。”
蓝忘机道:“那之后呢?”
魏无羡道:“之后看情况吧。这东西太危险,最好是毁了。”
阴虎符这个东西,若不是又被逼上乱葬岗,他已经动手销毁了。如果生命安危不受威胁,他一点也不想留着这个招人眼红的东西。
蓝忘机点头,“阴虎符的威力,就连赤峰尊也不能忽视。他对帮助清剿怨气一事虽有顾虑,但并非毫无转寰余地。”
魏无羡为聂明玦忌惮他的事实愉悦了下,“真是荣幸。”
温情一直看着他们讲话,这时道:“素闻赤峰尊嫉恶如仇,又跟温氏有杀父之仇,想让他出手相助,只怕不能。”
蓝忘机道:“温姑娘,我们查过,你这一支没上过战场,没有沾染任何血债。即使要受温家牵累,也不至死。这一点,赤峰尊不至于黑白不分。”
温情微微苦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对温氏残部的现状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也早不对现今的玄门百家抱有任何希望。
蓝忘机继续道:“何况,若你们对魏婴有救命之恩,那对射日之征来说,其实有功无过。”
温情和魏无羡对视一眼,都想到了某个可能,各自沉思。
三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日已西斜,温苑哒哒跑进洞来,叫他们吃饭。
魏无羡忽然对蓝忘机道:“啊,说了几次也没请你好好吃顿饭,走,我们下山吃饭去!”看温情要阻止,又道:“我不问你要钱,我卖法器赚的钱还有剩。”
温情顿时柳眉倒竖,“不许下山!桃夭也到夷陵来了!”
魏无羡道:“我才不用忌讳那个……”
温情打断他,“只要有灵力,都有感染的危险。你给我在山上好好待着!”
魏无羡卖起惨来,“我们半个月没下山买菜,那几个菜早吃腻了!”却被蓝忘机叫住,“魏婴,既然山下有疫病,还是莫去了。”
连被请吃饭的人都不去,魏无羡无奈地败下阵来。
蓝忘机知道,若论最易感染桃夭的人群,魏无羡无疑是其中之一。年轻,有灵力,却特别低微。
这些天他翻阅资料。温氏卷宗里没有关于化丹手的记载,他也没见过被化丹的人,但魏无羡的情形与化丹之症似有不同,而且他在魏无羡下腹部发现过一个平整的刀口,那刀口很浅,应该是用过灵药但愈合时出了差错,以致留下了疤痕。按疤痕颜色看是近几年留下的,只怕就在射日之征中,而胸腹乃要害之地,一般不会伤到这里,他有理由怀疑,魏无羡的金丹是被人刨去的。
而温情一定是知道的。数年后一场清谈会上,他从别家修士那里见过温情遗留的手稿,其中就关于重结金丹的研究。
他也请教了族中最好的医师,那位族叔没见到病人无法确诊,却分析过:被化去金丹的人灵脉枯竭堵塞,是不会留存有灵力的;而被剖去金丹的人灵脉断续散乱,虽有断续灵力却不能流畅运转;就蓝忘机所言,灵力可以运转全身却无金丹的情况,只怕是在金丹被剖去后灵脉也被很小心的接好了,那剖丹者必是位高手,他表示很想一见……
蓝忘机如今怀疑,魏无羡的金丹就是被温情剖去的。但此事疑点重重,他还是无法定论。
他心中明白,魏无羡无法放弃鬼道,也是因为他确实无法以正统之徒修炼了。而金丹被剖后能否重新结丹的问题,族叔说,未尝听闻。
而他遍寻跟金丹有关的书籍资料,也没找到可行的方法。
下山时魏无羡一直好声好气跟他讲话,蓝忘机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都是因为自己内心忧虑而特别沉默寡言的缘故,魏无羡只怕还担心他因为下午那几句话不痛快。
刺起人来毫不留情。这个时候,却又显得那么体贴!
下一次来乱葬岗,蓝忘机就从山下带了几道魏无羡爱吃的菜。
魏无羡吃得眉飞色舞,红光满面,心情舒畅下更是关心起了他,“蓝湛,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别见外呀!要不跟我说说?”
温情从药圃回来,看了个满眼,暗道魏无羡整天信口开河,蓝忘机那张冰块脸那里能看出情绪不好了!
没看错的话,刚才有一瞬,她确实见到蓝忘机笑了。
虽如昙花一现,却真真切切温柔地很。
这一章,本文的名字终于出现了。
第三章写到这首曲子,想了十几个名字都觉得不能看,深知万事知易行难,原著简简单单的名字怎么就那么好听呢?
写第六章时放弃了自己想名字,最后还是用了个现成的古琴名字。
到了第九章,突然觉得既然文还没有名字,就用这个当名字吧,挺好听的嘛!
至于原因,我是突然发现魏婴和聂大挺有共同点的。既然曲子这么有戏就它吧。总比叫《桃夭》感觉好。
其实我一直觉得清梵和洒尘这两把琴的名字很有CP感。而洒尘才是我最早想到用来作曲名的,但,这不是犯了避尘的名字嘛,所以不到五秒就被丢到一边,却让我想起了清梵。
关于剖丹伤口这个问题,我一度想设定伤口被温情用灵药治的看不到的。只是感觉那样就全无破绽好难往下写呀。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江澄丹田处有没有伤疤呢?魏无羡给他说的是修复金丹,这个“修复”需要在身上留一道口子么?
不过反正江澄肯定是啥也不知道问也没人问,随便他自己琢磨吧。但我认为,魏无羡后来被金凌捅了一剑能不留疤痕,换丹其实也可能不留疤痕的,毕竟那时候温情权利不小,手上有灵丹妙药不稀奇。
但是为了剧情需要,还是让魏无羡身上留一道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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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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