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处集市的商铺虽繁杂,规模却不大,莫约只是商队途径的落脚地。
卫庄临走时叫韩非多留些时间,想来是让他趁这难得机会透透风。韩非领了他的好意,他在故国虽见过比这繁华上几倍的市集,但看眼前各色胡人的商品却也新奇。
韩非不习惯有人在身后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两位侍卫便隔了几步远远地缀着。突然不远处一阵喝彩,人群渐渐驻足在了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前。
人流之中,韩非也停了步子,只见台上是一位身姿曼妙的胡姬,雪白的脚尖踩在身畔武士的刀背上,在一波起哄声中弯下腰肢,随着渐高的弯刀舒展臂膀,好似一朵徐徐绽开的牡丹花。
就在这时,有人逆着人潮与韩非错身而过,两人的肩膀撞了一下,不重,韩非侧身让了一步,只看见那人头上随风而动的帷帽。
他隐约意识到什么,伸手往怀中一探,是钱袋没了。
一旁的侍卫见他动作,猜出这准是遇了扒手,禀告一声便拔腿追了上去。
韩非的眼皮一跳,看着侍卫的身影没入茫茫人群之中。“草原上一年到头就属赶集时最为热闹,便也有小贼专挑这时候下手,”留下的侍卫说,“让大人受惊了。”
韩非摇了摇头,那荷包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就是有也不过中原的钱币,在这草原上能不能用还要两说。
他注意到这侍卫称他为大人,而不是左当户口中那古怪的“阏氏”,也是,韩非心想,卫庄那时也说虽然两人成了婚,但阏氏的称号似乎还需另封,按说反倒是左当户逾越了。
可那时却不见卫庄生气。
韩非收回了视线,看向边上的侍卫:“你是哨兵吗?”
那侍卫好似愣了一愣,一个抱拳低声说:“大人说笑了,无论是哨兵还是向导在族内都是少数,又多出于贵族之中,我与刚才的兄弟都不过普通人。”
原来是这样,台上的表演仍在继续,周遭不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韩非看着眼前攒动的人群,若有所思地说:“这儿人太多,巷子又错杂,也不知他还能不能跟上——”
他本想说若跟不上,便也算了,身旁的侍卫目光一转,忽而说:“大人既是向导,不妨派出精神体感应一番那小贼的去向,草原上了无遮拦,想来那人也不会跑出这集市。”
韩非承认他说的不错,若骑马上了草原,简直和当个靶子无异,被人一箭射死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些——只是有一点,他虽然大概是向导,却没有精神体。
不过就算有,想来他也不知道怎么用,韩非自嘲了一下,看了眼身畔的卫兵:“一个荷包而已,就当破财消灾,且由它去吧。”
卫庄回到主帐的时候韩非刚用完了晚膳。
会议进行了相当的时间,情况恐怕并不乐观,韩非猜想,但这不是他该问的,至少不该由他来起这个头。
“你吃饭了吗?”韩非起身问。
“我还不饿,”卫庄说,这几日下来他发现中原人似将一日三餐看得格外重,乃至于见面的问候也离不了这么几问,“集市怎么样?”
“唔,”韩非想了想,“见了很多胡人的东西,还有表演。”
最后他的钱包还是被侍卫寻回来了,那扒手却跑了,韩非清点里头的物件一件不少,全当是个插曲,没同卫庄提起这件事。
卫庄点头:“我有东西给你。”
韩非猜想当是什么要物,虽然他一时也想不出对方这会有什么重要物件能送,令牌么,他迟疑着问:“什么?”
卫庄从怀里取出一物递给他,韩非的眉梢挑动了一下,只见那竟是一根白玉簪子,簪尾以精细的雕工刻了祥云若飞,一看就知是中原才有的款式。
韩非:“你……”
他“你”了半天,也不知道一个“你”字后面究竟还能跟点什么,最后说:“这也是集市上买的?”
卫庄的手心有点起汗,他把那簪子塞进韩非的手心里:“我看你这些天没戴发饰。”
这玉簪的成色上乘,当然不是寻常集市中能采到的品类。不过卫庄说的确也是真话,韩非来时是顶替了公主,头盖下的盘发上金钗足有一把,可谁会在平日里也戴大婚时的金簪子?何况那还是女式的,尾稍处缀了各色的宝石,走起路来多有不便。
韩非握着手里的玉簪,很想问问你知道在中原送这类东西代表着什么吗,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中原是中原,匈奴是匈奴,韩非就这么搪塞自己,忽然之间,他又无端想起了那声“阏氏”,胭脂,阏氏。
就因为他是一个向导?一个默认的阏氏?
卫庄见他沉默,只觉得心中一阵烦闷,脱口说:“你不喜欢就扔了。”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忽迈近了一步,卫庄的眼皮一跳,就见他又把那簪子递回来,摆在了自己的眼前。
“我说是让你扔了——”卫庄皱眉说。
没说让你把东西还回来。
韩非看着他,忽而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尤其的美,像是映出日光的琥珀:“我有一事劳烦单于。”
卫庄哼了一声,眼看着韩非将那簪子放回了自己的手里。
自己竟然还待在这帐中,卫庄注视着手里的玉簪,语气冷淡下来:“我什么时候答应……”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见韩非低下头,缓声说:“劳烦单于为我戴上。”
真是得寸进尺,卫庄心想,余光瞥见韩非低着头,浓密的眼睫轻垂,好似一把展开的扇面,卫庄的喉结滚了滚,还是俯身照做了。
匈奴人本不佩簪,卫庄更是从没替人戴过簪子。他持着发簪的尖端朝韩非束起的长发间插去,不料那发带绑得紧密,玉簪甫一没入便歪斜到了一边。
卫庄:“.…..”
他怕弄散了韩非的发束,小心翼翼地将玉簪的尖端抽出了一点,换了相反的角度又试了一次,谁知这回却矫枉过正,直接过了头,勾出几缕散乱的发丝来。
韩非低着头,卫庄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见对方那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在笑。
卫庄干脆顺势将那簪子拔了出来,一把塞回了韩非的手里:“你自己来。”
说着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韩非“哎”了一声,作势去拉卫庄衣袖,当然不是真想要牵住,匈奴的骑服为了方便骑射皆为收腕的窄袖,韩非这一伸手,说穿了有点像是“来我家吃个饭”的客套。
客气一下,总归没错。
卫庄一瞄就知道这人不是真想牵住自己,可他见到韩非悬在半空中的指尖,那手指修长而白皙,一看就使不上多大的劲力,怕是连长弓也拉不开,可不知怎的,卫庄看见那么一只手,反有种想要回身握住的冲动。
韩非这么一伸手本意是递个台阶,可对方却不接招,还没等他开口说点什么,一片阴影倏而自他眼前掠过——
那是一只展翅的大鸟。
韩非的眼睛略微睁大,看见那鸟背后的白斑,其实便是没有那斑迹他也知道,那是他所见过的,草原上的白肩雕,卫庄的精神体。
下一刻,巨大的白肩雕忽而收拢了羽翼,在他肩头轻轻停下,韩非本以为这样庞大的一只鸟,重量自然非凡,可左肩上却好似轻若无物般。
卫庄:“……”他甚至不知道这精神体究竟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他飞快地收回了视线,轻咳了一声,终于赶在白肩雕偏头蹭韩非凑过来的手指前将自己的精神体收了回去。
韩非的目光瞥见卫庄耳尖上一点似有似无的红,心里动了动,顺手插上了卫庄送的玉簪,一边说:“我下午在集市里,遇上了一个小贼。”
卫庄注视着韩非略微侧过头,露出一段柔韧的脖颈,指尖拢了拢脑后的发束,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将玉簪佩了上去。
太快了,卫庄的脑海中莫名地蹦出这么一句,他还没看清究竟需要怎么做。
“贼?”他皱了一下眉头,“你有东西被偷了?”
“是个没什么东西的荷包,但随行的侍卫帮我找回来了,”韩非顿了一下,“我只是没想到这儿的集市居然那么热闹。”
卫庄微微拢起的眉心未平,当时随左当户一并来的卫队里没有哨兵,他便选了两个自告奋勇的,可若是在众多人群之中……
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时却又想不出究竟是源自何处,又问了一句:“这么说,是一开始就把扒手生擒住了?把人带回来了吗?”
“这倒没有,”韩非说,“追出去的时候贼都已经跑远了,我一度以为钱袋就要丢了,当时其中一位侍卫还请我运用精神体搜索,可我哪里有……”
卫庄的心头一跳,脱口问:“他们问你精神体的事了?”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重新问了一次:“我是说,你告诉他们你没有精神体的事了?”
“也不算……我只说此事要不就算了,”韩非觑着他的神色,见卫庄似乎并不高兴,“怎么了?”
“向导的天职是通过精神体安抚其他哨兵的五感和情绪,”卫庄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如果别人知道你没有精神体,会很难承认你是向导。”
韩非回想了一下,其实当时自己那么一句同间接承认了没有精神体无异,他看见卫庄凝重的脸色,还是开了一句玩笑:“我是不是向导关他们什么事?你知道就行了。”
这当然不一样,卫庄看了韩非一眼,族内很多人本来就对韩非的中原身份有微词,也是因此,他才会在成亲的当晚就在众人前说韩非就是向导。这件事原本削弱了族内许多反对的声音,可如果现在又有人知道了韩非没有精神体的事……
难保会做出什么事来。
卫庄一时没想出什么合适的对策,定了定神,还是先说了他原先找到韩非的目的:“刚才在会上,族里做了个决定。”
韩非留意到卫庄并不称“我做了一个决定”,而是说“族里”,他在幕后听早会的时候就察觉过这点,而这阵来的种种无不印证着他的猜测——
卫庄虽然是族中的单于,却仍需照顾到庭中的各个势力。
“什么决定?”韩非问。
“明日一早,”卫庄说,“匈奴和大月氏就要开战了。”
【7.2】
二更时分,有三人正立于右都尉的帐中。
假若韩非在场就会发现,其中的两人正是当时随行他的护卫,而最后一人,赫然就是在人群中头戴纱帽劫去他钱袋的扒手!
“禀大人,”一人上前一步道,“那个中原人确实没有精神体。”
“中原派来和亲的公主是向导,可是当日单于亲口所述,”右都尉略微一抬眼,“你能肯定?”
“当时阿狮兰顺走了那人的钱袋混入人群,我曾建议他使用精神体搜寻,”侍卫照实道,“可他却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这难道不是表明……”
右都尉看了他一眼,那侍卫会意,便没再将话讲下去。
“还有一事。”另一个侍卫说,“当时左当户见单于,还称那汉人为‘阏氏’。”
“一个没有受封的异邦人,”右都尉眯了眯眼,“如何能叫阏氏?”
他这话里还有话,是在隐喻左当户另有所图,在场几人当然没有敢接的,右都尉摆了摆手:“罢了,你们退下吧。”
几人走出了帐子,右都尉目光一转,朝后方的帘幕看去:“你有什么想说的,张历?”
张历从幕后走出来,想了想说:“若真如此,只能说明韩非同单于达成了某种协议。”
右都尉一手撑着侧脸:“比如?”
“就像是……”张历压低了声音,“中原随后将至的粮草。”
粮草,这确是个合理的理由,今年的水草匮乏,又遭逢久违的严冬,匈奴和大月氏明早的开战无外乎也是为了此事。
“我给你的东西,”右都尉问,“还记得怎么用吗?”
张历想起早些时候右都尉递来的那包灰白的药粉,目光闪动了一下:“是。”
帐内的火苗忽跳跃了一下,右都尉看着他的眼睛:“你在犹豫?”
张历喉结滚动:“小人是受了大人的恩情,岂敢?”
动兵的前夕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但对韩非而言,一切却仍是照旧。
他按往常的时间洗漱后上了床,转头瞥见卧房内新添的软塌。虽有了新榻,可韩非这几日仍旧睡的是大床,这当然不会是韩非自己的主意。
他收了视线,静静躺在床铺上,忽又想起当时卫庄的话——
永久联结。
他尚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卫庄当时只同他说是行房,听上去整个过程似乎轻松简单,可他仍记得那个叫星魂的商帮主说的:“你敢赌吗?”
据说哨兵和向导若彻底联结,就终生再难断开,匈奴虽然稀缺向导,但想来任凭再如何稀少,也不可能缺到卫庄的头上。
韩非出神地看着帐子的顶端,这些草原上的向导受过专门的训练,能自如地为哨兵进行精神调节,怎么想也比他这个连精神体也没有的中原人强。
照这么看,无论最后被封为阏氏的是不是他,韩非都说不上太过意外。
只是有一点,韩非看着手上光洁无瑕的白玉簪子,仅见这质地同素雅的款式,哪怕在中原也不见得随时都能采到——虽然他还不是阏氏,但卫庄却如待阏氏般待他。
韩非不知道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人都喜欢他人的偏爱,可眼下被照顾的对象却好像不是他韩非,而是站在这“阏氏”位置上的人。
他也说不好自己这是怎么了。
次日早晨,韩非走出卧室的时候早膳已经呈上来了。
卫庄为让他熟悉族中事务,特意选了若干带有中原文字注释的羊皮卷,韩非在用膳的期间一一翻看了,有些羊皮卷显然有些年头,且久经翻阅,一旁甚至还有些圈划的痕迹,他盯了那笔记片刻,一度疑心这是单于当年用过的读物。
其中一份羊皮卷吸引了韩非的注意,那上面记载的多是上一任单于时期的往事,有点形似于中原的史书,但内容又更随性些,详略全凭写作人心情。上面写了老单于一生未立阏氏,想来是没有契合的向导,但膝下不乏儿女,倒有些风流不羁的意思。
韩非想起卫庄,再看羊皮上的记载,这么说父子二人倒还真是半点也不相似。一番浏览,他不知不觉间已喝完了米粥,将空碗放到了一边,又去翻找其余的羊皮卷,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卫庄的记录。
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记录在世首领的生平是个忌讳,就算真的有,卫庄也不见得带给他。
就在这时,外间忽而有人禀道:“大人,昨日单于吩咐,请大人用餐后赴主帐议事。”
韩非愣了一下,卫庄昨日为筹出兵整夜都在主帐,可这会还是清早,按说正是两族交战的当口,怎么会突然传他,还是说……这仗已经打完了?
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放下了手里的羊皮卷,才要开口应答,嘴唇掀动却觉得嗓子里一股火辣辣的疼。
韩非心头一跳,他早上吃的不过奶酪和米粥,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那帐外的卫兵见他不答,便又问了一次:“大人可是身体抱恙?”
韩非强定下心神,意识到只要自己不开口,那痛感就只是轻微,他又张嘴试了一次,用尽全力,喉咙里只挤出一阵干涩的“啊啊”声,别说话语,就是一个完整的音节也难以完成。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才片刻的功夫,背上已细密一层冷汗,伸手卡住喉结捏动,那阵撕扯般的钝痛不退,一阵细风从门帘鼓入,韩非一个激灵,以为是那卫兵进来,却见来的是单于帐中每日负责的点油灯的侍女木格。
木格是个哑女,正顺了卫庄好清静的意,平日里清早便会进来给会客室和这间中室的灯台换油,但进卧房却需经过主人的许可,两人算是打过几次照面。
两人的视线相交,韩非背后早已是冷汗涔涔,她是一直在外间?刚才侍卫的问话又听进了多少?
就听帐外那人提高了音量:“事关重大,大人若再不答,便恕在下进来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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