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破军
又过去了十三年。
1月1日
将手中的硬币放进木箱,伸手摇了摇铃,太宰双手合十,轻闭双眼,心如止水,虔诚地向神灵祈祷。
希望今年也是平和安定的一年。
他如此单纯地期望着。
后面还排着许多等待参拜的人,所以太宰一行很快就离开了。
“人真多啊。”谷崎回头望了望长长的队伍,感叹地说。
“毕竟是新年啊。”敦有些无奈地笑着回答,藏青的厚重和服衬托出他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质,他现在已经是武装侦探社的社长了。
“能,能够和前辈们一起来参拜在下感到十分荣幸!过去一年给前辈们添了许多麻烦,也受到了前辈们无微不至的关照真的非常感谢!新的一年在下会继续努力,一定早日成为前辈们的助力!请多多指教!”入社不久的新人蹦着身子,双手紧贴裤缝,对侦探社的前辈们做了一个90°的深鞠躬同时大声说道。
“别太拘谨了江国君。”敦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平静下来,“你一直都做得不错,也帮了侦探社许多的忙。以后也请继续加油啊。”
“是!”江国受到了鼓励,挺胸抬头自信百倍地回应。
“那么接下来,大家就去抽签吧~”这时候,太宰开口了,他兴致勃勃地指着抽签的地方,一脸不抽誓不罢休的意味。
“太宰先生说的是呢,时候也不早了,大家抽了签的话也可以早些回去。”敦环顾了一眼前来参拜的社员,熟悉的面孔和年轻稚嫩的面孔交织在一起,他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感慨之意。
“好嘞,那我要第一个抽谁也别拦我!”太宰兴奋地说着就第一个跑了出去。
“太宰先生还是老样子啊……”敦扯了扯嘴角,脱力地笑了笑。
似乎从自己担任社长以来,太宰先生之前认真负责的态度一下子灰飞烟灭又回到了很早很早以前的模样,那阵子自己忙得焦头烂额太宰先生也没像以前那样帮自己了,虽说能够理解他的用心良苦,不过总还是有种赶鸭子上架被卖了的感觉……
“这不是很好吗?”乱步抱着双臂走上前来,“敦你觉得,太宰是在笑着哭吗?”
“不,并没有这种感觉。”敦很实诚地回答,然后看着远处太宰犹豫着不敢下手抽签的模样,轻叹一声,又笑着,“太宰先生他,很开心呢。”
“那就没问题了。”乱步赞同地点点头,接着用深邃的眼神看着敦,“你算算看,过去多久了?”
“多久?”敦眨眨眼,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乱步指的是什么事情,接着紧皱眉头,认真思考着。
“十四年了。”乱步不等敦给出答案就先说了出来,然后也不等敦的回应就招呼其他侦探社的成员们一起往抽签的地方走去。
敦一个人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大家远去的背影。
心中感慨万千。
是啊……都已经十四年了。
——
“太宰先生?太宰先生?”
“啊!敦啊,有什么事吗?”正想着什么事情出神的太宰听到呼唤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然后他看向叫自己的人,如往常一样笑着问。
“太宰先生不把自己的签挂在树枝上吗?”敦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地问,“还是说,您抽到了不好的签?”
“没什么好不好的签啊。”太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然后看了一眼还有那么一丁点空闲的树枝,将手中的签系了上去,然后一只手顺着揽起签纸,凝视着上面的词:
鬼火之处,身似孤魂,前路何往,知者无人。
——
“我回来啦~”太宰刚一打开门,房间里就传出了欢乐的狗叫声。
“汪汪!”一只金毛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朝太宰扑过来。
“呜哇,ayu你冷静一点啦!”太宰一边用手挡着狗狗的热情欢迎,一边笑着说。
“阿治,回来啦。”国木田妈妈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说,“不是说了参拜结束就早点回来吗,怎么还是在外面待到天亮。”
“我回了宿舍一趟,不想打扰你们。”太宰揉着ayu的头回答。
“真是的,还说什么打扰的话。”国木田妈妈双手叉腰,看上去有些不满的样子,下一刻又变得笑魇如花,“根本不会打扰啊,因为昨晚我们也去神社参拜了呢。要是阿治你参拜了就回来的话,说不定时间刚刚好。”
“啊!阿姨你怎么可以这样?不是答应了我要好好在家休息的嘛!”太宰气鼓鼓地说,“您身子不如以往了,大冬天的又是晚上,神社的人又多又挤,很危险的啊。”
“哎呀对不起啦,我又不是一个人。”国木田妈妈摆摆手道歉道,又拍拍太宰的肩让他不要再生气了。
“就算叔叔一起那也……”太宰皱着眉,紧抿双唇,看上去还是很生气。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儿嘛~”国木田妈妈拍拍胸脯,但她刚拍第二下的时候,胸口处就传来一阵短暂的窒息感,国木田妈妈猛地咳嗽了一下。
“阿姨!”太宰慌忙扶着她,担忧地询问。
“汪呜——”ayu也发出呜咽声,关心地看着国木田妈妈。
“没事,没事。”国木田妈妈一只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扶着太宰,虚弱地笑着说,“让阿治你担心了。”
“汪呜!”ayu叫了一声。
“哈哈,是是,也让ayu你担心了。”国木田妈妈揉了揉ayu的耳朵,温柔地说着。
“早上好。”这时候,国木田爸爸在餐厅里现身,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妻子和太宰,便很自然地打招呼,“回来了啊,阿治。”
“啊,早上好,亲爱的。”国木田妈妈回头对丈夫问好。
“叔叔早上好。”太宰也点点头礼貌地回应。
“阿治,来,还没吃饭吧。”国木田妈妈拖着太宰进屋说。
“恩。”太宰轻轻踢了ayu一下示意它也跟着一起。
“像这样三个人在一起吃早餐的机会真是很少呢。”清晨暖暖的阳光照在餐桌上,简单的面包煎蛋牛奶显得是那么温馨,国木田妈妈用双手捧着脸,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开心地笑了。
“汪汪!”ayu叫了两声,蹲在国木田妈妈脚边抬头看着她。
“哈哈,是是是,又忘记了还有ayu在呢,对不起啊。”国木田妈妈笑着,然后将牛奶倒在奶盆里放到ayu面前,ayu乖巧地喝着牛奶,不吭声了。
“辛苦了。”国木田爸爸看着妻子开心却带着疲惫的面庞,心疼地说,“之前我都在忙一场重要的官司让你一个人受苦了,不过那个官司已经了结了,我会休息一段时间,家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是吗?!”国木田妈妈激动起来,“就是说接下来这些日子你都可以在家了!”
“恩。”国木田爸爸点点头。
“那阿治这几天也记得早些回来,难得一家人团聚的时光,得要好好准备准备才是呢~”国木田妈妈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
太宰手中的勺子落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治,怎么了?最近会很忙吗?”国木田妈妈问道。
“啊,不,没事,我知道了,会早点回来的。”太宰连用了很多个词掩饰自己的失态,然后继续闷头喝牛奶。
“那真是太好了,要准备些好吃的才是呢,做什么好呢?啊对了!火锅,呐,阿治,亲爱的,哈,当然还有ayu~怎么样?”国木田妈妈跃跃欲试的样子。
“好啊,火锅很适合大家一起吃。”国木田爸爸点头表示同意。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吃过火锅了呢。”太宰也笑着说。
“那么就决定了,今天我就去买材料!”国木田妈妈双眼闪着光芒。
“昨天回来得还是很晚,你最近又一直在忙,今天就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累着身子吃东西也不好吃。”国木田爸爸劝阻道。
“唔……说的也是。”国木田妈妈很容易被人说服,“那今天就悠闲地在家里度过吧。”
“恩。”太宰微笑着点点头,心里满溢着暖暖的阳光。
一家人呢……
温暖的感觉麻木了他心中名为不祥预感的尖刺。
这根尖刺给太宰来了个措手不及的攻击,约定中的火锅永远也无法到来了。
翌日,国木田父母去商场采购火锅所用的材料的时候,被歹徒袭击,国木田爸爸为了保护妻子而被枪杀。
太宰一收到消息就带着与谢野医生马不停蹄地赶往现场,却还是迟了那么一会儿。
手推车里堆得满满的食材散落一地,完好的包装上沾满未干的鲜血。国木田妈妈守在丈夫身边,双眼红肿,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
与谢野医生轻声安慰着她,太宰却不知道能说什么话。
震惊、悲伤、愤怒、仇恨交织在一起,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的情绪,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般强烈的情感了,太宰必须要很努力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把这次案件当做一般的工作来处理,太宰很快就察觉到这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早有预谋。
雷厉风行地顺藤摸瓜找到了事件的幕后主使,对方正是不满国木田爸爸最后主审的那场官司判决而实行报复。
国木田爸爸只是一个开始,对方还打算对陪审团一个接一个地报复。
如此深的仇恨和灭绝人道的想法让人胆寒,但是,很遗憾,他遇上了太宰。
在将计就计的计划中,太宰显得很冷静,充斥在他心里的只有一种情感:悔恨。
如果,他能对国木田爸爸主审的每一场官司被告原告都跟踪调查的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哪怕这种行为并不正确……
最后,太宰不费一兵一卒将幕后主使以及对方所牵扯的一系列利益团伙连根拔起。
案件很快宣布告破。
在此期间,太宰每天都会去看望国木田妈妈,但是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无法直视她的双眼,而且,明明就在身边,太宰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好远。
他在逃离着,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逃离着什么。
案件告破,官司还未了结,太宰依旧在忙,他不会让这些人得到被法律宽恕的机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国木田妈妈提出想自己去旅行的想法。太宰说请她再稍等一段时间,等事情结束自己陪着她一起去。但国木田妈妈决心不变,她说儿子和丈夫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牺牲,她这个做母亲和妻子的也不能被他们比下去了,年轻的时候自己醉心于音乐,结婚之后就像很多日本主妇一样,收起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专心经营家庭,在丈夫的温柔和儿子的乖巧懂事熏陶下,她也渐渐遗忘了自己曾经的梦想。
但是就是出事那天他们一起去商场购物的时候,国木田爸爸提出想要去津轻旅行一次,因为他记得妻子说过,津轻是个很能引发她创作灵感的地方,在彼此决定结婚的时候,他们去过一次,那时候他记得妻子略带忧伤的侧脸,而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在想也许妻子那次去津轻就正是对自己的梦想做一个道别。而他希望能够再次看到她在舞台上表演时候的那种灵动和优雅,所以,想要两人再去一次津轻,唤起她的这份热情。
丈夫的温柔和细心让国木田妈妈非常感动,可是世事无常,就在两人做出这个决定后不久,便发生了那样的事故。
所以她想一个人去津轻,那里有她的梦想和所有温柔的怀念。
太宰无法阻止,不如说他反倒是被国木田妈妈说服了。他没有理想或者梦想这类信念,所以像是这般带着对重要之人的思念和爱继续追求自己人生的决定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无法理解,也感觉自己可能永远理解不了。
那是自己的头脑所无法触及的领域,但即使无法理解,也可以想象,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好的情感。
他其实从国木田君那里感受到了一些,但也只不过冰山一角。
如此单纯、天真又这般闪闪发光地生活着的一家人。
而这样的自己真的有资格沐浴在这般光芒之下吗?
代替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充斥在自己心中的悔恨,现在又有新的悔意填满太宰的内心。
自己不会让他们的无瑕沾染上污秽吗?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遇见的话,是不是他们还能继续闪闪发光地活着……
十多年来,太宰头一次如此怀疑。
但很快,他的怀疑又得到了消除。
从津轻那里,传来了讣告。
搜救人员在地震造成的碎石下找到她的遗体的时候,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笔记本,搜救人员打开发现是五线谱本,上面谱着一支新曲,稍微懂一点音乐的人看出来,这支曲子已经完成了。
夹在五线谱本中,还有一封未放入信封的信,收信人是“阿治”。
“……
津轻真的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下次有机会的话,阿治也来看看吧。在这里完成的这首曲子回去之后我要将它改成交响乐,如果有一天能够在金色大厅奏响这首曲子的话就好了呢。哈哈,虽然这个梦想有些远大,但如果不这样的话也就不能称之为梦想了吧。
对了,阿治有想过要学习乐器吗?管弦乐器的话,不管是什么我都懂得一些哦,独步和他爸爸都是五音不全一直让我很是头疼呢。
真想快点让阿治听到这首曲子呢。我很快就回来,不要担心。
……”
国木田妈妈在信里这样写道。
但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宰左手拿着五线谱入门,然后右手对着手写的琴谱,一个键一个键地敲着钢琴,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音符一个又一个地从太宰手中蹦出来,回响在略显寂寥的客厅里。
按照国木田妈妈的遗嘱,国木田家除开房子以及所有物之外的全部财产都捐给教育基金,而遗下的这栋房子便赠予太宰。
明明还不到一周,他的身边却已物是人非。
在沉痛和悲伤麻木了太宰的心之后,这些在他手中不成曲调的音符一个一个敲击着他的内心深处,如同心跳一般。
太宰坐在钢琴面前,脱力地长叹一声,然后闭上双眼,运用强大的联想能力将这些音符在脑中连成一串,连在一起的音符所展示的——
是狂风呼啸而过,
是海浪猛击岩石,
是松涛响彻山林,
是——
“汪汪!”睁开双眼,看到的是ayu关心自己的模样。
“ayu,从今天开始,我们彼此都要加油了哦。”太宰温柔地摸摸ayu的头,说道,“请多多指教。”
“汪!”坚定的一声回答,作为乐曲的结束音再适合不过了。
太宰回头看着琴谱的标题,也是这首曲子的名字,眼神再无丝毫迷茫。
March Of Life
生命进行曲
——————————十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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