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谕吉第一次听到“月见山凛一”这个名字,是在他三十二岁的那一年。
彼时他还只是一个业内颇有名气的保镖,因为身手超群,而广受委托人们的推崇。人们都说他“教养深厚”、“性情沉着”、“武艺超脱不凡”,只要有他在,就绝无歹徒能够伤害委托人分毫。若是非要说他有什么缺点,那大概也就只是他从不与人合作这一点了。
人们将他称作是“孤剑士银狼”,独来独往,孤高不羁,但又实力强大,几乎将他形容成了一个类似于“传说”一般的人物。
三十二岁的福泽谕吉自认为自己确实在武道上算是小有成就,也确实因为某些原因,不喜与人为伍,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什么“传说”之类的存在。在工作与修习之余,他的生活同常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样是要为了柴米油盐之事而考虑。
那一年,福泽谕吉的住处是横滨近郊的一座日式旧宅,只有一层,房间不多,但大约是因为近郊,所以带着一个宽阔的院子。
这座宅子是一位之前受过他护卫的富商租给他的,租金便宜,带着的院子也很便于他每日修习武艺,所以他也就搬来这住下了。宅子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位租客,听说是位作家,每日忙于埋头写作,极少走出屋子,是故福泽谕吉也未曾见过他几次。
这一年春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樱花初绽,那位作家据说是要回老家去了,代替他住进来的新租客,就是那个名为“月见山凛一”的孩子。
房主只是在前一日和他通了电话,简略地告知了此事,说是已故家父的友人的遗孤要来横滨上学,这个时候横滨还不算太平,所以就让那个孩子住到这里来,也是请福泽谕吉稍微照看一二。
次日一早,福泽谕吉尚在晨练的时候,那个孩子就带着两个不大的行李箱,风尘仆仆地站在了门口。
“凛一,月见山凛一。”女孩扶着玄关处的拉门,很是随意地朝他点了一下头,完全只是出于最基本礼节地朝他打了个招呼,“接下来几年要叨唠您了,我大概不算是什么好孩子,请您见谅,别对我抱太高的心里期望,我会尽量不打扰您的。”
福泽谕吉并不擅长应付孩子,也不擅长应付女性,同时具备了这两个属性的凛一,几乎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福泽谕吉留下了“难以应对”的印象。
分明是一个小了他足足二十岁的孩子,但处理起事情来有条不紊,全然无需他的帮助。只是一日下来,她就熟练得仿佛已经在这里住了数年,福泽谕吉看着她安静地摆放着自己的东西,甚至生出了种自己才是初来乍到者的错觉。
和之前那位同住的租客不同,还在上学的凛一时常会在屋子里走动,福泽谕吉稍微花了些精力,才让自己习惯了每日清晨厨房里飘出的香气,玄关出多出的小巧的鞋子,客厅里偶尔落下的一两本漫画,甚至是院子里晾晒的女孩的衣服。
但是凛一和他正面碰上的时候并不多,她每天早上出门上学,傍晚放学后时常还要去便利店打工,夜里常常很晚才回来。福泽谕吉每日差不多都只会在早上她出门的时候,和她在玄关处碰见一面,这个点恰好也是他结束晨练回屋里的时候。
在习惯了同住的租客变成了一个刚上国中的少女后,福泽谕吉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凛一并没有什么坏习惯,放假在家也不用去打工的时候,她会自己去打扫宅子的卫生,偶尔也给厨房或是客厅添置点小东西。她有着同龄人里少见的自制,福泽谕吉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在来横滨之前,在孤儿院那样的地方足足生活了近十年。
有时候凛一会顺手给福泽谕吉也做一份早饭,和式的西式的都做过,她甚至和福泽谕吉一起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几次晚饭。她的厨艺很好,即使是福泽谕吉这样不重口腹之欲的人也得要承认,她做的饭菜甚至会比外面餐馆还要好吃些。
凛一老老实实地每日上学、打工,夜里回来的时候轻手轻脚,她并不亲近他,但却像是习惯了一样事事周到,决不让人反感。福泽谕吉也习惯了每天夜里十二点过后没多久,玄关处就会传来的轻轻的开门声,还有电灯啪嗒一声打开、又很快啪嗒一声关上的声音。
甚至于有一天夜里,她回的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反倒是让福泽谕吉有些不适应,笔直地躺在床被上,闭眼凝神了一个小时,听着玄关处终于响起了那熟悉的声响,他才放心地睡去了。
福泽谕吉有时会想,或许她在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句“我大概不算是什么好孩子”,只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而已。福泽谕吉相处过的小孩子并不多,凛一可以算得上是里头最称得上一句“好孩子”的一个了。
他们这样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半年多,就在福泽谕吉已经完全把凛一当做是一个年幼懂事、只不过有些寡言少语的孩子时,在某一天,当福泽谕吉正在为一名歌星小姐做保镖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来自市警的电话,打电话给他的正好还是一位他较为熟悉的警官。
在电话里,他的熟人警官告诉他,有个叫见山凛一的、十二岁的女孩杀了几个人,福泽谕吉是最近似于她的“监护人”的人,所以请他快点去警局一趟。
福泽谕吉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不可能”。他愕然的神色实在是太过明显,连护卫对象都关切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好在护卫委托也差不多可以结束了,福泽谕吉匆忙地向委托人告辞,离去时的脚步飞快。
在看守所里,福泽谕吉见到了那个这半年里,至少在他眼里是始终安静本分的女孩。
手上和腿上都戴着特殊的拘束镣铐,安静地坐在看守室内的板床上,靠着墙壁,垂下的睫毛挡住了琥珀色的眼眸,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着神,口中还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她随意得像是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半点也没有被关进看守所的紧张或是害怕,似乎全然没有将发生的这一切放在心上。
“凛一。”他开口叫出她的名字。
这是在这大半年里,他屈指可数的几次叫出凛一的名字。他们之间的对话实在是很少,常常十天半个月都没有一句谈话,一切交流几乎都是用动作完成的。
比如说凛一在做完饭看见他时直接多摆一副碗筷在桌上,亦或是他偶尔在街边的小店里看见了什么女孩子可能喜欢的饰品、买回来之后就直接放在客厅的桌上。
无非就是这样。要吃的话就坐下,愿意收下就拿走;不吃的话她就在吃完后收起那副碗筷,不想要的话他就将东西随手丢去柜子里。
那回荡在这安静看守室里的哼唱声停下了,女孩抬起头,看向了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是询问的语气。
福泽谕吉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在进来前便已经大略地听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凛一和人在商店街靠近混乱区的地方,不知为何同黑手党的人起了冲突,混乱间她“失手”杀死了三个黑手党的成员。
这是相当微妙的一起事件,市警其实也可以将这事当做正当防卫随手揭过,毕竟死了的都是些犯下的罪足以枪毙一百次的恶徒,更何况凛一才12岁,根本还没到负刑事责任的年纪。只不过,麻烦的事情在于,根本不是什么“正当防卫”,当时的情形甚至已经远超出“防卫过当”、朝着“故意杀人”的程度发展了。
起了冲突的黑手单成员狼狈逃走,却被凛一追上补刀杀死了。目睹了这一切的证人不算多,但也绝不少。
——补刀杀死。
福泽谕吉在回想着熟人告诉他的这番话,有些困难地将这些字眼和凛一联系在了一起。
他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听一听凛一自己的说法,于是他开口问道,“安井警官告诉我你杀了人,这是怎么回事?”
凛一眨了一下眼睛,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啊,就是这样,我杀了……好像是三个人?”
“为什么要杀他们?”福泽谕吉耐心地问道。
“因为他们想要杀我的朋友。”凛一的语气很平常,好像只是在回答一加一等于几之类的问题,“所以我就把他们杀掉了。”
朋友。
是了,福泽谕吉想了起来,安井警官说过,和凛一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死掉的那三个人,可以说都是他们一起杀死的。
他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没有从这道视线里感觉到杀意或是敌意,倒不如说他从这道视线里什么感情都没有感知到。视线的主人似乎只是就这样普普通通地看着他而已。
福泽谕吉的眼神微微一动,但却没有转头看向视线投来的方向,而是开口想要继续询问凛一,但凛一却敏锐地发觉了他这一瞬间的变化。
“他醒了吗?”凛一问道,她坐直了身子,看向了右侧她刚刚靠着的那面墙壁,“在我的隔壁的那个人,他醒了吗?”
于是福泽谕吉稍稍转过了头去,看向了凛一隔壁的那间看守室。一个十五六岁的、有着一头赤铜色短发的少年,正戴着和凛一一样的镣铐,坐在隔壁看守室里的板床上。他定定地看着福泽谕吉,鸢色的眼瞳空洞沉寂,深不见底。
福泽谕吉收回视线,朝凛一点了一下头,他注意到凛一在得到他的回答后,很小地松了一口气。
“他就是黑手党们想要杀的人吗?”福泽谕吉问道。
凛一点点头,再开口时又变回那种很客气的、散漫又带着些疏离的语气,“对不起,他们一定要找个监护人来,我不知道他们会找上你。你告诉他们你不是我的监护人就好,我自己会处理好这些事的。”
她说出的话是这样的理所当然,让人挑不出错处来。但是福泽谕吉却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是掌心扎了根小刺,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可只要他一握住刀柄,就能感受到那根刺在他的肉里扎来扎去。
他和凛一确实也只是很疏远的关系而已。他既不是凛一的血亲长辈,也没有基于教育、看顾之类的原因产生的监护义务,他们只是恰巧地都租住在了一座房子里,彼此之间不过是比陌生人近一点,又离熟人远很多的关系。
只不过——他又想到,只不过,如果凛一夜里稍微晚些回来了,他就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在听见玄关的门被轻轻拉开之前,都无法放心地入睡罢了。
她还只是个12岁的孩子。
福泽谕吉站在看守室外,双手拢在和服宽大的袖子间,阖眼沉思了片刻,对看守室里的女孩说道,“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似乎就如同与数十个无形的高手对决一般,令他肩头一沉,脊背僵直,连掌心都被冷汗浸湿。
“就是这样,我先去和安井警官谈一谈。”
他有些生硬地结束对话,转身准备离开,但是看守室里的女孩却忽然叫住了他。
“福泽先生。”她轻声开口道,这是她第一次称呼他,过于陌生的嗓音甚至让福泽谕吉在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很早之前就说过的,我不算是什么好孩子。”
“您确定要管我么?”
福泽谕吉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沉默了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回去之后把便利店的工作辞了。”
他留下这样的一句话,快步出去了。
坐在看守室硬邦邦的板床上,凛一甩了甩手上的镣铐,无声地微笑了起来,她翻身躺下,口中又轻轻哼唱起了福泽谕吉来时所听到的那首曲子。
隔壁的房间里,红铜色头发的少年凝视着福泽谕吉离去时的方向,良久后闭上了眼睛,面无表情地靠着左侧的墙壁,在隐约的哼唱声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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