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推开酒吧后门时,风裹着街边的喧嚣灌进来,吹得他一头红发乱得像某个刚经历过风暴的稻草人。他讨厌这个酒吧后巷,破碎的酒瓶,随处乱扔的垃圾,和总有人在暗处嘀嘀咕咕的低语。但这条巷子又仿佛是南边的一面镜子:没人指望它干净。
“你看上去像只丢了窝的狗。”卡尔从角落里探出头,嘴里叼着半截烟。
“谢谢提醒。”伊恩翻了个白眼,把破旧的外套拉紧了一点。这是他一天里最孤单的时候,也是最清醒的时候。他走进酒吧,但意识到这里并不会更好,四处充斥着熟悉的麻木感,就像他的人生。
几分钟后,伊恩坐在吧台边,手里握着一杯威士忌,脑袋嗡嗡作响。他的躁郁症最近发作得厉害,或者说自从米奇离开,他的症状就持续恶化不见好转。他紧紧地盯着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但嘈杂的人声和音乐总在耳边炸开,让思绪乱作一团。
“这里有人吗?”
伊恩抬起头,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他的桌旁。
女人身着一件棕色大衣,围巾松松地搭在肩上。大衣并不新,但干净得像是与酒吧这片混乱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的头发微乱,带着一点风的痕迹,却并没有削弱她那种奇妙的从容。她脸上的笑意温暖又轻松,像街灯映在水坑里摇曳的光,柔和、不刺眼。
“没人。”伊恩冷淡的回答,语气没什么起伏,他没有和陌生人聊天的打算。
女人点点头,径直坐下,没有丝毫犹豫。动作自然得像个老相识,这让伊恩不由抬起头,多看了她一眼。她点了一杯明亮的蓝色鸡尾酒,在满是啤酒瓶和威士忌的酒吧里,这颜色有些格外刺眼。
“你常来这里?”她再次向伊恩搭话,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好奇。
“偶尔。”伊恩抿了一口威士忌,眼睛盯着吧台不远处的电视屏幕,显得有些敷衍。
她也抿了一口酒,微微皱眉,像是对这杯饮料不太满意:“这地方不错,虽然有点吵,但胜在真实。”
“你怎么知道这里真实?”伊恩像是被挑起了点兴趣,目光扫向她。
她笑了笑,手指在酒杯边轻轻敲了两下:“看那边那个喝醉的男人——”她指了指一个正在高声嚷嚷的醉汉,“他刚才和人吹牛说自己开了三家餐厅,但是钱包里只有一张折皱的地铁票。”
伊恩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你的观察力不错。”
“谢谢,他刚才摔倒的时候,我帮他捡起钱包,顺便瞄了一眼。”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毫不掩饰。
伊恩忍不住笑了一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的女人。她的笑容让人舒服,不是那种刻意的礼貌微笑,而是带着点俏皮的真诚。
“你总是这样,随便和陌生人聊天?”伊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
“不是随便,”女人反驳,声音里透着点调侃,“只和那些看起来像需要聊天的人。”
“我看起来很需要聊天吗?”
“说实话,是的。”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轻快又直白,“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喝着威士忌,一句话都不和别人说,看起来像是想让全世界都远离你。”
伊恩被她的直白弄得有点无语,却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你是记者吗?”他随口问,想转移话题。
“不是,但如果我是的话,你可能已经被偷拍了。”她指了指手边的酒杯,“然后标题会是:‘神秘男人与蓝色鸡尾酒的女士共饮深夜’。”
伊恩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觉得陌生人的存在不是那么令人不安。
“玛丽安,”她突然自我介绍,伸出手,“既然我们聊了这么多,交换一下名字也算合情合理吧。”
伊恩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和她握了握:“伊恩。”
玛丽安的手指很凉,指腹很软,但握着的力道却很坚定。
“伊恩,”她重复了一遍伊恩的名字,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听起来像个演员的名字。”
“你觉得我像演员?”伊恩挑了挑眉,觉得她的评价有点奇怪。
“嗯,或者像小说里的主角,”她认真地回答,但又带着点玩笑的成分,“一个复杂的角色,背后有故事。”
“你觉得你看穿我了?”伊恩的语气里多了一丝防备,听起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尖锐。
“没有,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故事。”玛丽安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很自然地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也许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你的故事。”
她的语气平和又自然,丝毫没有咄咄逼人或者窥探**的意味。但伊恩还是像是被刺到了内心最隐秘的部分,他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米奇的脸,可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
“有些故事讲出来只是为了让人同情。”他冷嗤一声,可声音里那些狂躁的尖刺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玛丽安的神情依然温和平静,既无惊慌也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她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脸,像是在思考,“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同情不同情是听众的事,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的故事都值得被倾听。”
伊恩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他说不清那是什么。羡慕?也许是,她似乎有一种对生活的轻松感,那是他早已失去的东西。可与此同时,这种轻松感又让他感到隐隐刺痛,仿佛在无形之中提醒他,自己的生活有多么糟糕。
那晚他们没有聊很久,大部分话题都肤浅而又表面,但玛丽安的特别却足够让伊恩印象深刻。走出酒吧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她还坐在那里,低头专注地喝着她那杯蓝色的鸡尾酒,仿佛这个世界的喧闹与她无关。
……
第二次见到玛丽安是在一周后的夜晚。阿尔比酒吧里人不多,气氛比平时安静许多。伊恩刚从洗手间出来,正准备回到他专属的角落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吧台旁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她又在喝那杯标志性的蓝色鸡尾酒。头发这次松散地披在肩上,旧夹克下是一件简单的白T恤。她的手肘撑在吧台上,低头看着手机,嘴角微微扬起,好像刚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你又来了?”伊恩走过去坐下,声音不大,却让她抬起了头。
“伊恩!”她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眼神温和,像是初夏的阳光,“看来我们这次真的要成老朋友了。”
“你总是这么乐观?”伊恩挑眉,随口问道。
“乐观是一种策略。”玛丽安轻笑,声音带着点沉稳的温柔,“如果不乐观,我现在可能已经哭着去找酒吧老板借钱了。”
“借钱?”
“是啊,毕竟这杯鸡尾酒还是有点超预算。”她歪了歪头,眼里闪着一丝狡黠,“不过别担心,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看不出来。”伊恩端起自己那杯威士忌,“你总是在酒吧喝这么甜的酒,像是在用糖分麻痹自己。”
“也许吧。”出人意料的,玛丽安没有反驳,反而轻轻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甜的东西确实让人放松一点,至少短暂的那种。”
伊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玛丽安不像这里的其他人那样用噪音填补空白,也不像有些醉鬼那样用酒精发泄情绪。她显得很安静,但这种安静并不让人觉得冷漠,而是带着一种微妙的力量,让人想要接近。
“那你今天又在放松什么?”伊恩问,试探着想了解更多。
“哦,这次是为了一场完美的失败。”她抬起头笑,眼里带着点调侃,“我试图烤一盘饼干,但它们全变成了黑炭。”
“听起来像是灾难。”
“是灾难,但也是艺术。”她轻轻耸肩,“你知道吗?那些烧焦的饼干看起来像是现代雕塑,我还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轻柔,没有一丝抱怨,仿佛这些糟心的事只是她生活的调味。
伊恩忍不住笑了一声:“艺术家玛丽安?”
“没错。”她自嘲地举起酒杯,像是在自我庆祝,“从明天起,我的黑炭饼干就要申请进入现代艺术博物馆了。”
两人就这样聊了一会儿,话题从玛丽安的“艺术品”聊到芝加哥的天气,再到酒吧里那些千篇一律的醉汉。玛丽安的语言总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智慧和幽默,像是能把生活里的灰暗都过滤成暖色调。
“那你呢?”她忽然问,“你总是独自来这里,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却没有任何审视的意味,只有一点点好奇和真诚。
伊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倒也不觉得冒犯,他的目光转向手里的酒杯:“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什么?”
“这里的噪音,”他顿了顿,思考着怎么把话说得更简单,“和这里的安静。”
玛丽安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那你喜欢这里的哪一部分多一点?”
“都不喜欢。”伊恩随口回答,语气带着点惯常的冷淡。
“那为什么还来?”
“因为别的地方更糟。”
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轻一笑:“那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玛丽安的回答让伊恩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她会像别人一样劝他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者尝试改变什么,但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这时,凯文走过来,把一盘花生放在吧台上:“今晚的特别赠品,给我们酒吧最热情的客人。”
玛丽安低头看了一眼盘子,笑了:“热情的客人?凯文,我刚才是不是消费超过了你这儿的标准?”
“你消费的是氛围。”凯文打趣道,朝她挤了挤眼睛。
“那看来我还挺值钱。”她抬起酒杯朝凯文点了点头,“谢谢,我会珍惜这盘奢侈的花生。”
凯文大笑着离开了,伊恩看着她从盘子里拿起一颗花生,慢条斯理地剥开,像是在认真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你总是这么认真?”他忍不住问。
“认真对待每一件小事,是生活的仪式感。”玛丽安回答,嘴角带着一点玩笑的弧度,“不然的话,生活就只剩下无聊了。”
“仪式感听起来很累。”
“也许吧,但比起没有目标地混日子,我还是喜欢让自己感觉到活着。”她笑着,眉眼弯弯。
伊恩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安静地剥下一颗花生放进嘴里。
像她这样的温和和明亮,是天生的吗?伊恩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没有认真想过的事情,也可能是刻意逃避——那些让他感到复杂、矛盾、甚至是无处安放的情绪。
玛丽安察觉到了他的沉默,停下手中的动作,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下次如果有机会,我可以教你怎么把饼干烤焦得更艺术一点。”
“我可不想吃焦饼干。”伊恩扬了扬眉。
“哦,那看来你也需要一点仪式感了。”她放下酒杯,轻轻耸肩,“别担心,我是个好老师。”
她的话不急不缓,既不热烈,也不冷淡,却让人感到意外的舒适。
伊恩低下头,手指轻轻敲了敲酒杯。沉默在两人之间生根发芽,但奇怪的是,这种沉默不像他熟悉的那样令人窒息,反而像是能让人稍稍喘息的清新空气。他没有再说什么,但隐隐觉得,今晚的喧闹,似乎也没那么刺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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