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黑夜里，唯有一轮苍白的月亮孤悬，显得那黑黝黝的龙首山侧依山兴起的长安城越发黑沉压迫，然仔细观瞧，在黑洞的长安城门旁，竟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影衣裾俱掩在城墙的黑幕里，看不清神色，然而周身上下，却是掩不住的持重威严，若细细打量，那持重的身影下又似显出一些茫然，一些惊讶，更多的则是压抑着的激喜与激悲。那身影只仰首望着夜穹，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立如石塑。

建兴六年，第一次北伐结束，大军撤回汉中。兵事新完，诸务繁忙，诸葛亮也连续多日在丞相府与军营间来回奔波，处理大大小小的公务，连带着诸府史也忙碌了个不得歇息。

这日许是白天在军营里待的略久了点，诸葛亮傍晚时分回丞相府处理公务，召了杨仪等属官前来议屯田诸事，林林总总论了许久，略有了眉目，才命诸掾属退下，书童又呈上成都丞相府蒋琬的信报。如此来回许久，才抽出身来处理公务。

许是今日奏事较多，兼之有些劳顿。竟至近四更还没能阅完。因着夜深，诸葛亮便命书吏亲卫多下去睡了，只留了一个书童在门下候着，便继续阅览，一面手下不停，一面尚还思虑着马谡与向朗的事情。

初次动兵，诸事烦杂，兼之街亭新败，主将临逃，又有一个降将姜维还待处置，还有出兵期间朝廷与各地及锦盐诸署发来的公文，种种事务累加一处，加之大战毕后，各司呈上的汇报，格外的繁冗，他这几日理了许多，断断续续，未得全功，直至今夜，才将将理完，可以动手总结此战的得失，备战诸事的臧否，以备日后参酌。

公文堆渐渐消了下去，这一封表文已延误了数日，需要立刻起写了。诸葛亮置笔，往后略在凭椅上靠了靠，抬手微扶了下额，将灯又重剔的明亮，这才从一侧拿起一卷新简，濡了笔，着手起草此次北伐战况的表文，战事始末，又在末尾痛陈己弊，请自贬云云如何。

写毕，置笔一侧，微阖了下目，然后从头到尾又再看了一遍，确定无误。这才取了简，重新誊写干净，用缣囊封缄妥当。命书童去请张府君。

这起草誊写表文的事情，本无须他措手，实在是大战方毕，阖府上下通忙了个不可开交，一个个都眼下发青，兼之今夜也确实有些晚的过分，诸葛亮也不愿再劳扰书吏，这才自己撰写。

不多时，张裔鹄白鹤氅，飘然入门。诸葛亮也从书案后立起身来，将缣囊连着驿传的符节递给他，沉声命道：“速将此表文连夜急递，送往成都，令蒋琬收到后，翌日便呈入朝中，不可有误。”

张裔接了缣囊，偏头瞥了一眼墙角的滴漏，见已入了寅时，不由劝道：“丞相还这样忙碌，夜已深了。公务再多，也该爱身才是。不然，我等属吏，既已为这数日间事情，忙得疲惫欲死，再要照顾丞相病体，肉身凡胎，如何可堪？”

诸葛亮好笑，觉得连日的紧张疲惫也有些放松了：“君嗣这个话语性子，也不知道改一改。快去吧，这表文一发，孤也可以略歇歇。朝廷之事，尚不可怠忽，后日恐怕还有得忙呢。”

张裔见丞相言语如此，便也点头道：“丞相放心，裔理会得。”转身持了缣囊符传下去了。

诸葛亮目送张裔身影消失在转角，这才掩口轻咳数下，遣门口的书童也下去睡了，回过身熄了烛，便又转过案后，倚着案，微微瞑目养神。

这一瞑目，诸葛亮只觉恍恍惚惚间，似乎到了云端，有身影像在眼前晃动，又起了声音，隐隐约约像是在说自己，却听不真切，那声音细细密密了许久，忽然奋声道：“今昊帝慈愍，命本君特送汝往孝武之朝，得引人向此，挽是炎命，汝可好自为之。”

言毕，那身影也忽然清晰，袍袖送风一卷，诸葛亮只觉天翻地覆，再一睁目，便见自己立在夜色下一座庞大沉重的城外。

他摸索几步，到了城门处，抬头上看，却见赫然“长安”两个大字。徘徊俯仰良久，终是背倚城墙，掩面饮泣。便有了开头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