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欲坠,噪鸟归巢。
宵禁将至,街道上行人也三三两两渐渐稀少。
初更打点的声音从閈门传开的前一分,诸葛亮悠然迈步踏入卫将军府门。
刘备正在门房处站着搓手着急,便见他的丞相雍容闲雅轻摇羽扇,自门廊下拾级而上缓步归来。
“孔明可算回来了,备正恐孔明迟归违了宵禁,京兆尹要来查责。”
“玄德又何必忧虑,亮知道时候的。”
“虽说如此,究竟还是挂念。”
下人将大门上栓锁定,两人说笑着穿过庭院进了正堂,提了铜盎净手,也不必叫人解去外袍,自己便随手解下挂到酸枣桁上,又替诸葛亮解去鹤氅挂好。
诸葛亮也不惶恐,自去跽坐到榻上,用澄泥炉点着了小块的桑炭,又将青铜兽纹小壶盛满水,置于炉上,将两只圈足漆柸对面放好,便从容抱膝。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显得优游自得,俨有东汉世族风范。刘备本是帝胄,亦非凡俗之辈。便笑着坐到对面榻上,卷袂用玉臼捣取了一点橘水,斟入两只柸内。
稍顷水沸,诸葛亮启壶盖用茶夹挟取了十余粒蜀茶置壶内,候一沸起壶,分斟茶入柸中。
这才笑道:“亮有一谋,欲与主公商议。”
刘备请他细言,诸葛亮遂敛了神色,正容道:“便是常平仓。”
“耿寿昌?”刘备双目一亮,兴致勃勃问道:“孔明可是有意招徕耿司农?”
诸葛亮忍不住笑出声:“刻下耿氏还不曾降生,亮到哪里去招徕?”他顿一顿,道:“亮已见过公孙内史,明岁彼将就任御史大夫。”
又道:“桑侍中切居君侧,轻易难见,此议亮以为当先与御史大夫张欧秘作商议而后上奏。”
刘备捋须道:“只是御史大夫是外朝臣,孝武皇帝未必能听。”
“不过是先作此议,待写得了条陈,自然又非桑侍中不可为之斧正了。”
稍顷用过哺食,月上中天,诸葛亮也自去架上取下许多轴舆图,并铺开在地上,逐个对比思索。
刘备从剑置上取下宝剑,出鞘明如霜雪,随用帛巾擦拭,一面迈步走到诸葛亮身边,俯身看他不停写出标记,用炭画出草图。
“倒成擅他人之功了,却不知耿司农是否介怀。”
“管他作甚?”刘备一笑:“左右是为了民生,早些岂不比晚些好。”
待到子时三更,诸葛亮收了满地舆图,又研了许多墨,用章草飞速地记下各仓最适合建筑的位置、转运的通路、下输的县里、所需补修的沟渠桥梁等等,又摆开算筹计算出每年应当收购的粟谷数量、仓廪的大小、运输过程中的耗费、需用的钱额、可平粜的数量、对四季粟价的影响等项。
饶是他写字飞快,待得全数算好记下,堂中也已大亮了。
刘备就坐在旁边,抱臂微笑注视。
直到诸葛亮写罢最后一笔,刘备才幽幽一笑:“丞相真是好本事。”
诸葛亮早已习惯了熬夜,他做此等大事一向专注,又无需分神注意是否有书吏前来禀报事务,因此格外沉浸其中,哪想到他家陛下竟然一直就在旁边看着。
“……”素来能言善辩的口舌一时间变得滞涩,诸葛亮心虚地看了一眼刘备的眼睛,然后迅速低下头。
他忽然掩住口,吃力地咳了几声。要糟,诸葛亮暗想,他忽然觉得晕眩的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声音似乎一瞬间被隔绝,只有心跳声清晰如擂鼓。
刘备惊极伸手一把扶住诸葛亮软倒下去的身体,一连声叫他的名字,又急忙叫传医官。
“咳……不要紧……”诸葛亮咳出一点瘀血,倒觉得清醒了些。借着刘备的力撑身坐起,正欲解释,看见刘备阴沉欲雷的面色,又乖乖闭口,撸起袖子伸出手,放到脉枕上。
很好,医官也沉默了。
“从前车骑将军的医官是怎么跟你说的?”遣下医官,刘备磨牙冷笑:“怎么,觉得自己什么都能了,翅膀硬了,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他腾地站起,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朕从前是怎样嘱咐你,要你节劳少虑,要你修养身体,你全不听!如今弄成这样,你……”
说着话忽然便低下头,哽咽几声,又抬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倒提起剑,猛然抽剑出鞘,衣袂随之卷起,露出腕口,“噌”地一剑,平平连皮带肉削下去一片。
诸葛亮愕然抬眸,怔怔说不出话,眼瞳中一晃而过惊讶、焦急、心疼、疑惑、最后归为强烈的愧疚。
“你若不愿你主公从此尽废双臂,不能用武。”刘备凌厉逼视诸葛亮:“就给老子把身体好好养起来!”
诸葛亮愣愣开口:“好……好的?”
话音方落,猝然回神,乃严容整衣下拜道:“敬闻命矣。”
下午诸葛亮递帖到左内史府,请求面见公孙弘。他与公孙弘昨日已然见过,公孙弘自然应允。
桐花落地无声,内史府中一半官吏皆已休沐,显得格外安静。绕过影壁登堂,便见公孙弘坐在主位上,习惯性带着一点不着眼底的微笑,道:“君至矣。”
声音平平淡淡,却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诸葛亮将怀中抱着的四五卷竹简随手放至公孙弘面前的案上,才坐到下首,笑道:“内史可先览此卷。”
公孙弘览过开头,便投卷微笑道:“这与弘何干?”
诸葛亮轻笑:“左内史统长安以东,正西河漕运关津所在。”
公孙弘一哂:“将军莫忘了,船司空隶京兆尹。”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御史大夫张欧的公文,晃了晃:“但张御史邀您与亮同去议常平仓。”
……诸葛如何竟得与御史大夫相友?
公孙弘意外的看了诸葛亮一眼。
“弘知之矣。”他随手接过诸葛亮手中的公文,和卷牍堆在一起:“足下可以回去了。”
诸葛亮亦起身,熟视公孙弘面孔,然后一揖微笑道:“既如此,劳烦内史了。仆明日必来与公同往。”
他甫一出府,身后便传出重重关门声,诸葛亮忍不住一笑。
是时余晖四照,鸦声哑哑,盘旋在桐梓桑榆之间。
他迈步,跨入川流不息的北街大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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