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金银铜博山炉的山峦间，青色的烟气缓缓吐发缭绕盘旋。

刘彻支颐靠坐在漆案后，玄色的帝王常服逶迤于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卫青与外朝奏报。

桑弘羊忽然抬首，问卫青：“御史大夫何时能至？”

“彼云未初可至。”卫青抬手揉了揉眉心：“侍中可先将貲费算出，殆免误时。”

桑弘羊点点头：“卫将军要来吗？”

卫青抬头看了一眼刘彻，天子懒洋洋靠着,倒是霍去病从屏后转出，道：“应当不会来。”

霍去病才不过十三岁，桑弘羊冷静的看了一眼，心里默默判断这小孩说话的可信度。

哦……他当初也这样判断过卫青。这舅甥俩都鬼灵精，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了。

正在这时，刘彻开口：“桑卿，上次朕所言实茂陵邑，议得如何了？”

朔方还没干完……桑弘羊深吸一口气，回道:“尚有些细节需斟酌。”

“写好了叫仲卿看一眼。”刘彻翻开下一封政报，敲了敲砚台，霍去病便又转身回去。

……桑弘羊忽然想起昨天诸葛亮用和蔼的笑容递到自己手里的常平仓条陈——甚至还是公孙弘那个老狐狸润色过的。

他现在约莫看清楚了，这一伙人都……要心平气和。

于是桑弘羊站起来，恭敬道：“臣弘羊尚需往尚书寺查阅资料，请暂离。”

刘彻摆摆手示意他离开，桑弘羊顿时长出一口气，迅速抱着书牍趋步离开。

“仲卿。”刘彻用笔杆敲了敲砚台，卫青应声抬头，“关于河朔一战死卒孤儿的安置……这里还有点问题。”

“没钱，陛下。”卫青言简意赅的吐出四个字，然后略抱怨的道：“您也太着急了。”

“就仗着朕惯你。”刘彻没好气白了一眼：“叫桑弘羊想办法。”

“口赋、武功爵、盐铁。”卫青一样样给他数：“您想增加国家收入，不外乎这几项，再不济叫宗正往诸侯身上收取国用……总不是正道。况今军爵滥行，官必以爵，实在荒谬。”

“口算去岁便已加过，今岁再加，首令布宪时却不题此事,未免令天下百姓都觉得朝廷寡信。”

他又叹息一声：“盐铁一事，说易行难……以臣观之，朝廷上下尚无能为此者。”

“至于诸侯，主父偃在此，犹未能尽扼之，又何可行乎？”

刘彻斜睨着卫青，直到他说完了，这才点点头：“卿言甚是。”

霍去病一直没有发话，这时却冷不丁道：“不如叫卫将军想办法。”

刘彻猛然转头，熟视霍去病，半晌摇摇头自笑道：“朕能有卿二人如此，真乃天幸。”

未初张欧带着公孙弘抱着朔方一干条陈公文前来，先向刘彻见礼,才道：“朔方诸务，俱在此间，未审陛下将遣何人督治？”

“是苏建将军。”卫青先替天子回答过，接了那许多简牍，抬头看了一眼张欧身边的公孙弘，这才去一卷卷翻阅。

他大约猜出诸葛亮要自己带上公孙弘的意思了。

“去病，我问你：阴山北麓是否还要修城。”卫青头不抬，话语却比往日要和缓与果决些。

霍去病闻言连忙自案前起身，趋步到卫青身边，反复先看了奏报，又比照舆图，思索片刻，道：“据去病看来，虽然长城坚固，若论其易守，尚未及吴子之城。”

卫青赞许地颌首，末了又摇摇头：“去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霍去病敛眸思索，卫青却先摊开一卷新简，开始运笔草草。

刘彻在上，看见霍去病思索蹙眉，忍不住笑：“难得见你这么乖巧，真不愧是舅甥。”又向卫青道：“朕要嫉妒了。”

公孙弘虽早已对天子与车骑将军的亲密有所耳闻，然而亲历此景，依旧有些不安，见他三人谈笑晏晏，便自寻下首坐下，先将几处尚需斟酌的细节记出。

“榆关……此番青已重新修整过……”卫青仔细看过公孙弘列出的问题，不由感叹诸葛氏果然眼光非凡。

他下意识咬住笔梢思考，“……运兵无甚问题，粮秣供输确有难度……”

如此斟酌交流，转瞬天色已暗，侍人掌灯，华屋烛明，灯火流辉。

刘彻敲了敲漆案，卫青茫然抬眸，才反应过来已近初更,先向公孙弘致了歉意，将他送出殿门，这才回身道:“是臣疏忽了。”

侍人奉上飧食，君臣三人草草用毕，卫青便道：“朔方郡事，如今只有水源、转运二者还需计议，臣想今夜便修完,待六月入伏，北方和暖，便可徙民实之。”

“仲卿所言甚当。”刘彻以指叩案，“朕拟令苏建本月下旬即先往修治房舍，略作垦耨。”

他顿一顿，道：“赋税优免之策，都计议定了？”

“桑侍中早已算出了。”卫青一笑，眉目温和：“陛下大可放心。”

霍去病捧着一瓯浆，传侍人撤了食具，便跑到卫青案上舆图前，自己细细看，一面侧耳听陛下与舅舅议论，一面试着在脑海中列出朔方筑城之利害。

他曾听诸葛亮转述过十胜十败论之类的议论，心下颇为歆羡。

“如何？”卫青与刘彻说完了话，见霍去病对着舆图苦思冥想，忍不住笑道：“去病你尚未束发便如此参议，未免太过早成。”

转头对刘彻调侃道：“莫若明日便束发，十五岁便及冠，与臣一道打仗去罢。”

“真的？”霍去病从来不苟言笑的面容迅速转变，颇高兴地问道：“舅舅说话算话么？”

“瞧这孩子。”刘彻也忍不住笑，长身起座，趁霍去病不注意揉了一把他头上总角，“你才十二岁。”

“！”霍去病不忿地瞪了天子一眼。

“哪能这般早。”卫青有些心疼的揉揉霍去病：“还小，再长大些罢。”

又转头对刘彻道：“下旬臣有事……不能送苏将军了。”

“不必要你送。”刘彻大手一挥：“朕令丞相去。这般无用，正好遣去做此等小事。”

骏马振鬣嘶鸣，人伍整装待发，为首的苏建将军控缰驭马，先向阙门下的丞相致礼，又遥礼丞相身后的未央，以示辞别天子。

而后抖缰策马，长喝一声，骏马随之振奋，士卒紧随，驰骋绝尘，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