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四海

寨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众人哪里还顾得上一个杨蕙兰。还是头先那个光膀子,站出来介绍:“是一位自愿上山投奔的女英雄,一手双刀耍得漂亮,足顶我们七八个好汉。上山来唯有一个愿望,希望我们替她杀了负心的老相好...”

“行了行了,我们什么光景,还替人出头!”张五爷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挑起眼皮搜了杨慧兰一眼,冷笑道,“姑娘这么大的本事,还要借我们的手去杀人么?我们式微力小,却也不是随人当刀使的。姑娘好能耐好心思,容我们留不住你这尊大佛,还请另谋高就吧!”

杨蕙兰脸色一变,眼见张五爷果然不假辞色,立即要点人回营,也顾不得许多,前行一步,阻住了张五爷去路:“五爷好急的脾气,话也不听人说一句么?”

张五爷目光冷淡,在她脸上盯了一眼:“青天白日里,没工夫听人说梦话!”

杨蕙兰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她憋了口气,半是认真,半是讥讽:“京里大帮派招揽人一事到处传得沸沸扬扬,我原也当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如今听了才知道不过是桩笑话。狼牙寨连寨主都叫人押了去,如今正是实力大损的时候,张五爷忝为师爷,连送上门的人手也不要么?”

这短短一番话,真是可堪寻味。张五爷脚步一凝,半晌,才绷着脸道:“姑娘明摆着用心不纯,我不敢作这个主。”

杨蕙兰冷哼一声:“我用心不纯,张五爷难道没有办法弹压?不论狼牙寨是否另立当家,叛出旧主,我初来乍到,难不成还能翻天?”

听完这话,张五爷这才舒容,审视的目光在杨蕙兰身上稍纵即逝,勉强一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跟来吧。”

杨蕙兰一怔,但那张五爷显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转脸码齐人数,便往营地里走去,她只得顺势赶上。

我蹲在树上,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一番情势变化莫测,换谁来都得蒙圈,我先是吃惊杨蕙兰借刀杀人的阴毒,然后便是奇怪于自身消息的匮乏,怎么连京城里什么时候多了个黑吃黑的新帮派都不知道。

不过这会儿蹲得我脚有点麻,我看了看远处不太成气候的一片营地,心里回忆刚才见过的一帮土匪的水平,觉得没有哪个值得忌惮。我来去他们大本营只怕跟回老家没什么两样儿。

这一趟来的没什么意义,不过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看一眼。毕竟我也没真正见过土匪。虽说是个连当家人都被扣押的上不得台面的小贼窝,不过,也挺新鲜。

我想了想,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压成一只云雀,轻轻松松跃入一人多高的围栏里头,贴着墙边往里走。

现下渐已入夜,天边群星闪烁,营地里三三两两地亮起火把。我蹑手蹑脚,憋住了气息,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人,刚要摸到那张五爷议事的地方,斜岔里冷不丁冒出来一双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头一惊,这一抓既精又准,更何况我全神贯注之下,竟全无提防。这人要不是功力强于我数倍,就是一照面便看透我的武功路数。这么个小破地儿,竟也有如此高手?

我分外不安,几乎是瞬间调转浑身内力,要在这短短一招之内与人殊死搏斗。不料刚一起意,对方立即察觉,向前一步,音色铿锵,铮铮有力:“别动,是我。”

火光黯然,显露出对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吸了口气:“…叶聆风?”

“你怎么在这儿?”

“我遵上头指派,前来探查,”叶聆风低声回复,瞥我一眼,正气恢宏的脸上露出点儿疑惑的神色,“倒是你,小芙,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没想到六扇门来的人竟会是他,正好被抓个现行,只能随口糊弄过去:“就那么回事儿呗。不过话说回来了,你是为了以后攻打山寨来踩盘子的么?”

“...是,我已来了两日,今天是我头一回上山,”叶聆风把我拉到他跟前,示意我跟上,“关中这片素来没什么探子可用,我特意捏了身份,出去后倘若遇见了人,你便叫我的原名,提防叫人听出什么马脚。”

“知道啦,茂哥儿。”

我偷偷撇嘴,心说好好的独狼行动怎么又变成跟人合作了。虽然腹诽,却还是打起了精神,小心地跟了上去。

狼牙寨是不入流的土匪帮,倘若放在京城诸帮混战的怪物房里,敢冒头就一定会被集火暴揍,然后任劳任怨地给人当小弟。我动辄见京里帮派剑拔弩张地大混战,怎么会真把这小破烂放在眼里?

说是潜入,也不过敛了脚步,见人来,便躲到营地里的茅屋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叶聆风说话。

“茂哥儿,你打京里来,有什么消息么?”

叶聆风很有耐心,一个个跟我汇报:“京里一切还好,师父师娘身子一向康健。师兄们也好...”

“好好,我知道了,”哪儿有那功夫,我挥手跳过,迫不及待地追问,“家里不是没给我来信,大体我都知道,细节出去再聊。我就问你,那什么‘四海齐观阁’,是个什么东西?”

“突然冒出来的帮派,别的没什么可说,唯有一点,财力异常的雄厚。”

“因为金风细雨楼控制了镖局和翰林,六分半堂更是戏班子里的武生都不放过。四海齐观阁招不来文物可造之材,便在江湖里放话,不论出身,只要志高才博,怀才不遇,皆可前去投奔。他们阁主大有千金买马骨的架势,散了不少银子出去,据说连□□高手也颇为意动。我来时听说五毒教的金银二老,飞刀门的美丽不打折都已前后拜入门下。如今起势凶猛,大有后起之秀的潜力。”

我冷笑:“出头椽子,哪有不挨打的?何况连土匪都要,可见格调不高。依我看长久不了。”

叶聆风语气平淡,话里的意思却还是不容反驳的:“我却不那么想。‘四海齐观’,单听名字就知道阁主的野心。京里现如今就是火器营,一个火点就能炸膛。他此时起势,把水造混,未必不能自此安家立业,也整治出来一个百年基业。”

我暗暗摇头,也不跟他继续争辩。叶聆风是天生的一条筋,很不好说服,这地盘不便我大展辩才,只得偃旗息鼓,略想了想,又问起来关于这个所谓狼牙寨的情况。

狼牙寨这名字,一听就乏味至极,想来当家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叶聆风说的话也果然不出我预料。这伙土匪不是什么话本里的义匪,也没有那个危害乡里的本领,平日里抢几个路过的小商队,杀人放火是不敢的,尽是些苍蝇似的小腌臜案子,官府懒得管,他们自己也估着分寸,这才彼此忍耐着、磕磕碰碰地过着。

那么最近为什么突然又引起上头的注意呢?

因为他们破了杀戒。

向来入陕都得走翠微山官道。翠微山崎岖,路修得险窄,入山口有个大拐弯儿,弯前有棵古槐树,有一小队赶时间抢市场的商队,夤夜赶路。天濛濛亮了,看见树的顶冠,在鱼肚白的日光里影影绰绰,领路人刚长出一口气,拿出湿毛巾擦头脸,再一抬头,只见层层叠叠的肥厚树叶里,慢悠悠转过来一张双目暴出,青白相间的脸......

这一桩血案连着惊动了关中四十六个县衙,每个衙门都派人去数人头,一共算出来十一个,正是打京城来的一支小商队,货物被人劫掠得一干二净,连尸身也一并寻不到下落。只有这十一双枉死之人的眼睛,至今还摆在义庄里,等着报仇雪恨的一天。

叶聆风缺乏言语天赋,故事讲得干干巴巴,但架不住我会想象,吓得冒了一背白毛汗,往师兄身边靠了靠,小声地问:“我还以为只是土匪下山打家劫舍,才突然爆发的舆论...原来死了这么多人么?”

叶聆风回脸看我,淡然却温和的目光完全笼罩在我的脸上,很有安抚人心的奇妙功效:“官府担心百姓害怕,故意瞒住了...你也别怕,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他说话一向没什么大的起伏,却叫人很安心。我低低嗯了一声,叶聆风偏过脸瞧我一眼,这一瞧,便瞧出了端倪,虚抬着手指,去撩我额前的头发:“...脸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我的伤在眼下,敷药打绑带影响我看路,便裁成窄窄的两条儿,斜着绕过鼻梁骨,在脑后打结。我平日里放下刘海,倒不怎么扎眼。不过师兄毕竟还是亲的,多看两眼就给看了出来。

我没躲,任他检查过了,才得意道:“没想到吧?我逮了盗神!这就是他给我打的。你瞧瞧,多混账,我这么标志的一张脸,他也下得去手?回去跟锦衣卫说一声,借他们诏狱使使,不叫他吃一套锦衣卫的铁拳,他还以为我们京城保卫系统那么好欺负呢。”

锦衣卫啊,按理说也是个人嫌狗憎的部门,跟我们六扇门关系一般,但对外我们都号称一个系统,主打一个内部斗得天昏地暗,打外面看就是铁饼一块。锦衣卫现任指挥使廖锦秋还给我爹送过寿礼,也是个表面乐乐呵呵,实际里心狠手辣的佛爷。

叶聆风走在前头,为我撩开低垂的横斜树杈,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冷意。

“诏狱不是一般牢狱,不是什么犯人都能进的,”他在前开路,声音凝冰淬雪,越听越冒寒气,“不过交给大师兄,也是一样的......没道理几条人命,他一颗人头就抵得了。”

我在后耸耸肩,无所谓地大步追上。我是支持严刑拷问的,对于有些人,一死了之只是解脱。

狼牙寨似乎不太富裕,营地里耸立着许多歪歪扭扭的小茅屋,四周围着削尖了的木桩,空地里胡乱堆着些布条缠绕的柴刀、木制的长矛,看去不具有什么杀伤力。唯有一顶白布帐篷,条件尚好,门口还有两个敞着胸口的土匪充卫兵,正百无聊赖地晒月亮。我和叶聆风几乎不费吹毫之力,便跃到帐篷后,偷听里头人说话。

帐篷里正是杨蕙兰和张五爷。

交谈大约已到尾声,两条长影子打在篷壁上,说话声循着缝儿往外漏:“......这样,也算我们讲和了条件。下一回五爷走京城,我愿陪你一起去。赎得回来寨主就罢,赎不回来...五爷,路要怎么走,还要看您怎么想了。”

与杨蕙兰带着明晃晃暗示的爽利声音相比,张五爷语调低沉沉的,完全不复方才的无奈焦躁,更多的倒是极度疲倦后深深的叹息:“白理啊...不是个当寨主的人才。他心狠,却短视的很。黑风寨的人唆使他去截杀商队,他听了,不过分了不到一千两的赃,狗颠儿似的送到京里去,希望交了银子,得了阁主庇护,让他也混个陕中一代的山大王当当。”

“可京里的人钻营心眼儿子钻营了一辈子,哪儿瞧得上他呢?五百两银子,哼,五百两赎金?料理后事的预备金还差不多。”

“哦?这么说的话,这桩事,京里已替五爷了结了?”

“土匪窝里改天换日,再简单不过了,”张五爷笑一声,墙上代表他的影子也情不自禁晃动了一下,“五百两银子换一个昏头回来,大不值当。在山旮旯里做一辈子大王,也愚蠢得很。京里富贵,一旦真正见识过,谁还在乎这一亩三分地?谁还在乎这些草包?”

杨蕙兰不吭声,好半晌了,才有些迟疑地问:“五爷的意思是...不止寨主,这些人也...?”

“宋徽宗时梁山泊聚众起义,后来招安从良,宋江自己被赐了御酒,不也顺势毒死李逵,免叫他毁了亲手打下的基业?”

张五爷声音很轻,虽然冷淡,却不见得一丝的不耐烦,是真的心平气和地在处置这群草包:“忠心得用的,一并带去。粗疏愚钝的,也不必带去碍阁主的眼了。”

“可我听过一些传闻,京里那位好像不太喜欢手上沾血,我们这样,会不会惹那位不痛快?”

杨蕙兰此话一出,屋里旋即沉默。片刻之后,张五爷芭蕉扇子呼哧呼哧扇风的声音,和不带感情的轻笑声才一并响了起来。

“你啊,就是不曾见过阁主......见过他就知道,我这样做事,他会喜欢的。”

“...他老人家,最爱的就是体面了。只要我们做得干净,你我的前途,怎么还会像如今一般,龙困浅滩呢?”

不过半刻钟,杨蕙兰掀帘走了出来。显然在这短短一个会晤之间,她的地位已陡然上升,分得了一个专属小茅屋,她看去仿佛思绪万千,深深陷在自己的愁结里,乃至于完全没有戒心,刚刚走过一棵树下,已被我从上而下,亲昵地锁住了脖颈。

“别怕,”用小臂抵住她的喉咙,我空出一只手勒稳了她,纵起身几个横跃,已将人带到了一条小溪旁,松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是我啊,夫君来了,怎么还不愿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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