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入硝子还要去另一边再次检查七海的情况，很快便离开了。五条悟一个人在原地，挂在他右手腕上的红绳微微晃动着，沾了湿土后变得脏兮兮的，他抬起手腕凑近，看到上面不知何时有了灼烧过的痕迹。

杰说不定是通过这个找到……五条悟的思考停了一瞬。

找到自己的真的是杰吗？

一时间太多的东西在他的脑海里碰撞拼接，但始终缺少最重要的与全部都相连的那一块拼图——重要的似乎不是他，而是，夏油杰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哗啦。”

水花溅起的声音细小却突兀，清清楚楚地响在五条悟的耳畔，接着那如影随形的视线慢慢笼罩了他。

能穿过昏沉的雨幕抵达室内的光线所剩无几，但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脚下的地面慢慢浮现的漆黑巨影，简直像下一秒就会冲出地面将他托起飞入天空一样。然而并没有，黑影只是缓缓沿着地板往走廊的另一头游去。

天空这般阴沉，五条悟却还是在那影子上瞧见了一如既往的粼粼光纹。

黑影这次游得实在缓慢，五条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好一会也不见它自顾自消失，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是真的在给他引路。

在拐过几个他不常走的转角，穿过两栋建筑间的筑顶走廊后，五条悟意识到这是往图书馆去的路。

虽说外面的暴雨确实行动不便，但连淋雨都被考虑进要避免的事务范畴内什么的，这家伙的人情味也太重了点？他没来得及继续走神，黑影已经沿着图书馆的门缝钻进了里面。

五条悟推开门跟着黑影上楼，一路到了第五层的任务资料馆，他拿出家入硝子的借书卡刷开门禁，跟着走过一排排书架，有些刻意地踩在黑影轮廓优美的尾巴上。

黑影或许是没有发现他这奇怪的小孩子气的举动，最终停在了其中一排书架边。

“答案在这里的意思是吗？”五条悟自言自语着走进去，视线扫过一个又一个资料夹，忽然瞟到其中一个的侧脊的标签上写着：百鬼夜行。

咒术界应该有个几百年没有大规模的咒灵活动了，什么时候出现过可以称得上“百鬼夜行”的事件了？但想到或许正是他遗忘的部分，五条悟还是把那个东西抽了出来，然而资料夹打开后第一页的概要就让他瞳孔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2017年12月24日，特级诅咒师夏油杰于东京新宿、京都释放上千只咒灵发动百鬼夜行对非术师进行咒杀，最终由五条悟执行处决。

五条悟难以置信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音节：“……哈？”

概要往后是一张任务报告，虽然看着整整齐齐，却很明显有很多褶痕，字迹也很难辨认，看上去就像被人暴力地揉成纸团又摊开一点点压平的，有些地方还有浸了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报告那一栏只字未写大片空白，但他依然认出执行人的签名是自己的名字，而字迹尽管有所变化却毫无疑问是属于他的。

任务描述的那一栏洋洋洒洒写了很多，是辅助监督们惯用的详细严谨的口吻，但五条悟没有心情仔细辨认，对他来说，这上面每个字都只是在说一件事情——五条悟杀了夏油杰，他亲手执行的死刑。

然而这件事怎么可能发生呢？或者说，他怎么可能允许这么荒谬的事情发生？而杰，那个满嘴正论说着咒术就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的家伙怎么可能跑去咒杀非术师？

资料夹从手中掉落，五条悟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手肘撞倒了另一边的文件，他伸手去接，低头却瞧见不知何时黑影已游至他脚下，只犹豫了那么一下，漆黑的浪潮已然将他吞没。

……

最先入耳的是哗啦啦的水声，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这之后才传来人群奔跑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皮肤，夺取着温度，五条悟站在这暴雨里，感到身体又冷又重，疲累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火焰四处燃烧蔓延，扭曲的的光影和混沌的世界都被从天而降的一道白光劈开，短短的几秒，周围那些人恐惧、憎恨、怨毒的表情和被咒灵撕扯的四分五裂满地残肢尸山血海的情形映得一清二楚。

他认得那些咒灵。

电光稍纵即逝，雷鸣接踵而至，世界再次变得昏暗混沌，但依然能看到模糊的扭曲的人影，伸长了手臂和脖子，在地狱里向着已经空无一物的神求救。

人们凄厉地尖叫、咒骂，痛苦地求饶，恐惧地忏悔哭泣，慌不择路地逃生，然后被追上的诅咒之影无情地碾碎。

鼻尖充斥着腐烂的、像酸雾一样弥漫的血腥味，根本没有食物可以消化的胃部痉挛抽搐着。

闪电再次刺入地狱之时，屠杀已至尾声，一切杂乱的声音都渐渐消了下去。暴雨如注，地面的泥泞分不清是血还是水，被咒灵撕扯得扭曲尸体堆积在一起，泡在泥血水里浮肿溃烂，表情狰狞目眦欲裂，多看一眼都会被诅咒。

而地狱里还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站着，白衬衫上染了大片血迹，袖口卷起熟悉的长度，低着头缄默地站在雨中，像一个不该出现的亡灵。

他认得那个人。

然后那人影转过头来，像是看到了五条悟，嘴唇微动说着什么，可雷声一响，五条悟什么也没能听见。

“别看，那不是你要走的路，那也不是你的指针。”

有人在他耳边说道，然后一双手覆在他眼前，隔开了一切的画面。

暴雨声孤独地持续了一阵，五条悟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走在极难行的路上。又或许只是错觉。

接着那些声音和气味都离他远去，只剩下隐约的雨声和纸张特有的油墨气味，还有覆在他眼睑上的温热的掌心。

五条悟抬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从自己眼前拿下，转过身，微微低下头和夏油杰额头相抵，手指滑入对方的指间扣紧。

就像是害怕与他对视一般，夏油杰错开了目光，眼睑往下。

他于是凑得更近，鼻尖轻轻蹭了蹭对方的，低声道：“我就在这里，不要闭上眼睛啊，杰。”

五条悟这次没错过面前人僵硬的躯体里散发出的挣扎、痛苦甚至是不安逃避，他接着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杰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夏油杰的呼吸慌乱起来，那双金瞳有些仓皇地闯进蓝色的天抑或是海，可晴空温柔、海水平静，足以抚平他一切的忧虑。

夏油杰缓缓开口：“我想不起全部，悟。”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直到我梦见自己从茧里被孵化出来，那不是梦见，那是重新想起，但我只想起两件事——保护好你，以及找到头上有缝合线的家伙……”

“那家伙，偷走了对你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我不记得了……”

五条悟盯着夏油杰因为陷入回忆有些茫然的眼睛，问道：“杰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和我坦白？”

夏油杰的嘴巴张合了一下，像是在纠结什么，最后慢吞吞地道：“在解决那个家伙之前，我觉得让你知道会很混乱……”

五条悟打断他：“杰不信任我。”

“不，悟，”夏油杰立刻摇头，“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相信我，这种情况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我想把那家伙解决之后或许会有点眉目。”

五条悟回道：“有什么区别吗？你不相信我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完全信任你，不是吗？”

夏油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人似乎是有点生气了，不怪他迟钝，以前五条悟生气都是相当外显的，该怎么哄也同样写在脸上，到后来，冷冰冰地说些刺人的话也不是没有……像现在这种平静温和却瞧不出深浅的，夏油杰实在没见过，以至于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了，搞不好是最生气的一次……

然而夏油杰想到他生气的原因，又有点哭笑不得：“你信的是夏油杰，可我都不一定是夏油杰不是吗？悟，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说不定就只是这结界术的一部分，只是为了困住你而产生的一个幻觉而已，此刻没有六眼和咒力的你，怎么确定我就是夏油杰？”

五条悟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满地反驳：“明明是杰说没有六眼和咒力我也还是我，现在却来质疑我的判断吗？”

他当然没漏看夏油杰脚下那已经开始扭曲膨胀躁动不安的影子，也没有忽略在夏油杰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那一瞬间变得有些透明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五条悟看着那双金瞳认真道：“就是杰啊，我的灵魂不会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