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仿佛是你(一)

6月12日,上午5点整。

五条悟准时睁眼。

他仍保持着双手交叉放在头顶的姿势,两条长腿一只曲起膝盖立着,另一只随意地歪在一边,空调被已经从床上掉下去了一半。

他一整晚都没有睡着过的感觉,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尽管脸上没有显出疲态,他坐起来的时候头脑还是有些昏沉。

床头柜上的手机旁边有一瓶药和一只玻璃杯。

药瓶标签的最上方写着“安眠药”。他拿起来晃晃,里面已经空了。

他把脚放进拖鞋,把药瓶丢进墙角的垃圾桶,走进洗脸间。

他往脸上扑了几次冷水,感觉清醒了许多。

他双手撑在水池边沿,镜中人的双瞳在晨光中像晶莹的蓝色宝石,浓密的白色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

他穿着睡觉的是一件黑色的背心,左侧的肩带边露出一圈牙印。看上去是早已愈合的伤疤。

五点二十分,五条悟换上运动服。他把airpods塞进耳朵,打开手机上的音乐软件。

“All my friends tell me I should move on……”

他穿好索康尼啡速的芝加哥版蓝色跑鞋,在音乐声中带上警察学院的宿舍门。

“I'm lying in the ocean, singing your song……”

昔港特区四季如春,无论什么时候,路边总会有花盛开。

“Loving you forever, can't be wrong. Even though you're not here, won't move on……”

清晨的昔港警察学院,操场上已经相当热闹。年轻小伙与姑娘朝气蓬勃地吼着“1、2、1”拉练,有人牵着警犬德牧从五条悟身边跑过。

“早,五条老师。”

“早啊。”

五条悟露出和阳光一样耀眼的笑容。

“五条老师,陪我们练练呗?”

早课时间,五条悟又被一帮学员缠着练习格斗,昨天他刚才把另一拨人打得屁滚尿流。

“起来!”五条悟笑骂道,“你不是要哭了吧?”

林心语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疼得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确实是爱哭,但不妨碍她揍人。以往是她哭着揍同学(甚至包括教官),但今天只有哭着挨揍的份。

“哇!嘶——五条老师,我嘶——还有再挨打的机会吗?”林心语旁边,人脑袋被揍成猪脑袋的少博明一边头疼得直抽气,一边一脸期待得像只摇尾的哈士奇。

五条悟扬起下巴,一双蓝眼睛里满是嫌弃:“就你?赶紧歇菜去吧!”

“老师,您就别埋汰我了,”少博明开始对五条悟挤眉弄眼,“您这是上帝手抖天赋倒得溢出瓶口,把‘善良’‘温柔’这些美好的品质都挤出灵魂了哎哟!”

少博明话没说完,又挨了一顿揍,捂着屁股蹦着跑了。其他学员发出幸灾乐祸的哄笑。

学院食堂里,正鼓着腮帮子嚼芝麻包子的五条悟面前坐下一个中年男人。

杜升荣对着这个看上去和学员一样年轻的副校长说:“你怎么总不去校长的餐厅吃饭?”

“我可不想和一群老头老太坐一桌,倒胃口。”五条悟嘴里塞着包子,口齿不清。

作为中年人也被归为老头的杜升荣气得想拿筷子敲五条悟的脑袋,被五条悟用筷子打开。他怒瞪五条悟,五条悟毫无畏惧,照样该吃吃该喝喝。杜升荣摇摇头,放下筷子:“你帮我个忙。”

“我不接抓小三的业务。”五条悟又舀了口双皮奶。

“别贫,我说的是正事,”杜升荣拿出一个U盘,放到五条悟手边,“汪美琪你知道吗?”

“唔,知道,昔港日报的调查记者,”五条悟拿起U盘,“有人要害她?”

“她最近在查一个人。老刘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事,把我叫去了警务处。”杜升荣夹了一口咸菜,喝了一口粥。

“老刘让你来找我?”五条悟挑起眉毛。

“对,老刘一定要给你看看。”杜升荣夹起油条开始啃。他回忆起当时刘永贞处长在能够俯瞰港湾的大办公室里发愁地狂揉太阳穴的样子。

“这件事,让他知道要跳脚,不给他知道更要跳脚。你去告诉他吧,叫他别乱发疯,有事记得找警察。”

威风八面的老刘难得也有这么苦恼的样子,回想到这里,杜升荣“嘿嘿嘿”地坏笑了一阵。

“靠!老刘不要又给我找麻烦!”五条悟显然也觉得老刘让他头疼,他气呼呼地挠着后脑勺抱怨。

杜升荣耸耸肩,一口干掉了碗里的粥。

副校长办公室,五条悟打开电脑,对着窗外的晴空伸了个懒腰。

电脑已经开机完成,他却没有急着把U盘插上去。

他预感到,一旦U盘连接电脑,他过了六年的平静日子就要结束了。

五条悟把自己的钢笔架在上嘴唇上,噘着嘴窝在转椅里转来转去。

尽管内心还在留恋这平静如水的生活,他的手却还是把U盘插上了保密机。

U盘内清清爽爽,只有一个文件夹“新建文件夹”。

一点儿也不正式嘛。

他点进文件夹,里面有七个图标,第一个图标是缩略图。

尽管只是缩略图,五条悟却一眼就看出了图上是谁。

仿佛猝不及防地与过去相遇。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可能是他呢?

五条悟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眼睛却在越睁越大。

“唔。”

眉心突然开始猛烈地疼痛,五条悟用手按住,过了好一会儿才稍微好受一些。

真是作孽。

他等疼痛过去才打开了图片。

照片上的人披散着一头丰盈的黑色长发,柳眉凤眼,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不薄。

只一眼,这个人的面部特征就与五条悟脑海中的夏油杰完全匹配。

照片右下角是拍摄时间,2023年12月24日。

那时候夏油杰已死四年了。

人死肯定不能复生。

老刘应该不会让他来调查闹鬼事件,汪记者大概率也不知道夏油杰是谁,她肯定是在查其他的事情。

五条悟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他关闭照片,打开一个PDF文档。

文档是一份简历。五条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宋青,出生于2001年10月4日,2023年斯坦福大学本科毕业。

他的照片下是极为简洁的履历,他在大学时成立了一个叫希音的技术服务公司,将药品专利授权给创业公司昔声使用。他现在就职的公司为希音在昔港的投资公司金砂药业,同样是希音通过授权使用专利的方式技术入股,该公司于2024年成立。三家公司的官网上都有夏油杰的照片。

“夏油杰于2021-2022两年间在斯坦福医疗中心修养,该中心以保护病人**为由,拒绝透露夏油杰接受的治疗内容。”

“昔声药业于2020年成立,除希音外,另有大股东犀象光合。昔声于成立当年便开始有部分药品的人体临床实验报告疑似隐瞒了一些致命的不良反应。同样的,金砂药业的药品实验数据也存在问题。”

“2024年,金砂药业的一名员工发现,11名参加临床实验的志愿者在被试期间罹患急慢性心肌梗死。后来该员工失踪……”

眉心的剧痛突然再次来袭,五条悟皱起眉头捏着山根,这次疼痛的持续时间比刚才长不少。

等稍微好受点,他便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方雅茹”这个名字,拨了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是一个悦耳的女声。

“喂?五条老师?”

“方医生,在医院吗?”

“在,你要过来?”

“我现在过来,有空吗?”

“行,我给你排进来,你过来吧。”

五条悟拔下U盘锁好,驱车前往紫济医院,四十分钟后到达医院门诊大厅。

“五条先生您好,请问约的哪位专家?”

“方医生。”

“她现在有一位病人,请您稍等片刻。”

“好。”

五条悟走到神经内科诊室外,在外面那排真皮沙发中随便挑了一个坐下,有护士给他拿来水和点心。

诊室门关着,从外面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他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键入夏油杰的名字。

能在昔港做大,又姓宋,不得不让他想起那个让夏油杰除之后快的宋家。

“宋青的生父是宋家现任当家宋宏荣。”

五条悟找到宋宏荣与宋青在出席一次展会时的合影,宋青面无表情,宋宏荣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久经沙场的中年人脸上早已牢牢地戴上虚伪的面具,别人很难看出他是否厌恶这个儿子。

按理来说,宋家应该对宋青极其厌恶才对。

毕竟他长得那么像他们的仇人夏油杰。

“宋家青年才俊,背靠家族大树,昔声公司一经创立就获得私募基金‘春秋鼎盛’的二十亿美元投资,又因其在止疼、抗过敏领域的优异表现,近年来被各世界大风投机构踏破门槛。为开拓昔港市场,宋青又在昔港成立金砂制药公司。据悉,他将在今日来到昔港……”

“今晚八点,独角兽公司金砂制药的创始人宋青将第一次接受媒体专访,专访将在国际会议中心一号厅举行……”

这时,神经内科的诊室门开了,里面走出上一位看病的人,是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长相儒雅,他目不斜视地从五条悟身边走过,五条悟看了一眼他的手,又收回视线。他站起身,走进诊室。

“最近又没睡好吗?”方雅茹一见五条悟便有了诊断。

“再给我开一瓶安眠药吧。”五条悟往下一坐,陷进医生背后的沙发椅里,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求。

“这样下去可不行,一直依赖药物,你的健康迟早要出大问题,” 方雅茹转过身对他说,“看你这几年的样子,我早已经开始后悔了。当初对你参加 ‘碎玉计划’,我也许不该投赞成票。”

“没事,你那一票又不起决定性作用。”五条悟欠揍地伸了个懒腰。

方雅茹被他给气笑了:“那可不一定!我可以再说服一些大佬来反对你。”

五条悟仍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大不了我自己去。”

方雅茹深深地看着他:“你倒一点也不后悔?”

五条悟直起身道:“我后悔的不是该不该去。你放心,安眠药我不会每晚都吃。”

方雅茹叹道:“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后面还不好转,我得给你找我的老师看看。”

五条悟一挥手说:“不用麻烦了。”

方雅茹犹豫片刻,而后试探道:“我们认识也有好些年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站在朋友的角度给你提个建议。”

“你说。”五条悟无所谓地东看西看,显然已经开始不耐烦。

方雅茹笑着说:“你有没有考虑过找个伴侣?”

“啊?”五条悟睁大眼睛回头瞪她,“我发现我每天至少要被催婚十次!你们这些人就这么热衷于给人配种吗?”

“独身主义?还是暂时不打算找?”方雅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想看出一些端倪。

“算是吧,”五条悟也没说清楚他算方雅茹说的哪种情况,现在他已经极端不耐烦了,“别在这儿瞎叨叨了!快给我开药!”

方雅茹叹了口气,一边帮五条悟开药一边温柔地继续劝说:“能在心理上支持你的亲密伴侣,会对你的健康非常有益。与其依赖药物,不如尝试着去依赖伴侣。”

“不用,我这人通常对别人的心理健康非常不利。”五条悟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哎呀,那我又得陪失恋的姑娘们喝一杯了。”方雅茹调皮地笑道。

“你还劝我少吃药,”五条悟闻言笑骂道,“你也给我少喝点酒,迟早把你那医师执照给喝没了!”

方雅茹捂着嘴笑:“追你的人一直挺多吧?哎,像我们这种被迫当红娘的,经常两边不讨好,下次真不做了。”

“有这功夫给我当红娘,不如给你自己物色个靠谱的人选。” 五条悟抱着胳膊上下打量她。

“难,我早就过了容易心动的年纪,对谈恋爱已经没有兴趣了,”方雅茹的笑容淡去一些,她颇有些感慨地说,“我对爱情没有什么向往,但又觉得人是需要陪伴的,哪怕是友情亲情也好。人一旦孤独久了,很容易钻牛角尖。你如果不嫌我烦,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五条悟见她开好处方,起身道:“你不要喝到接不了电话就行。”

“那一言为定。希望下次不要那么快看到你。”方雅茹起身送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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