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4天回到家,弗雷德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从一个勇猛健全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残废。他的妻子伊凡娜,伯德草原上最美丽的花,重伤在床,迅速枯萎凋谢,脸近乎一种纸白的颜色,消瘦干涸,每天喃喃自语道,“孩子,我们的孩子,玛德琳,她不见了。”
她伸出好似树枝一样的手,向经过的每一个人,向无语的天空,向沉默的大地。
巴鲁捏着自己的衣角站在门边,低着头,豆子一半大的眼泪使劲掉下来,砸在地面上,形成一小片低洼。
他认为自己应该负最大的责任,那天晚上,妹妹明明睡在他的身边。可是她被抢走的时候,他却没有丝毫感觉。
有关这个不幸家庭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下伊尔泽。村民在吃饭的时候,劳作的时候,散步的时候都谈起这件事。
“这一家真是太不幸了,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事情降临在他们的头上?”
“一定是那该死的流民,是他们偷走了伊凡娜的孩子。”
“偷孩子的大盗,已经来到了下伊尔泽吗?”听到这话的女人,赶紧搂住了自己膝下的孩子。
“可是没有任何动静啊,他们应该还没有混进城来吧。”
“威尔逊一家正是因为住在城外,才被偷孩子的人得了手。”
“可是我不明白他们偷孩子要做什么呢?”
村里的长者摸着胡须道,“这缘由就多了,有些没孩子的人见不得有孩子的人的好;也有些歹毒的人,起了坏心思把孩子卖到哈布斯王国去;拿孩子做药引的,做宗教仪式的祭品,这些事,屡见不鲜……”
话题渐渐走偏。
站在边缘区的男人,又尝试跟身边的人交谈,把话题绕回来,“现在下伊尔泽出了这么一件事情,守卫们还能睡得着吗?”
旁边的人信誓旦旦地说道:“别说守卫们了,领主大人都火烧眉毛了,连夜找了神父大人商议。说是一定要把孩子找回来。”
这时在磨坊下交谈的人,忽然屏息敛声,因为他们瞧见了身着黑衣的教士们,和身着银色铠甲的骑士们,显然这些人不属于这里,他们来自于更高一级的杜廷海姆教区。
一切的景象都在宣示着不凡,宣誓着暗流涌动。而这其中的秘密,是不会为普罗大众讲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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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内,管家梅菲斯特正在向领主大人汇报相关的情况。
“一共来了10名修道士,30名银甲骑士,负责调查此次恶魔之子事件。听说上面都被惊动了,光明神殿也派出了人员介入此次事件。要不是现在这个孩子……”
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梅菲斯特赶紧改口道:“不,应该叫恶魔之子,她大概率离开了下伊尔泽,下来调查的人会更多的。”
亚伯拉罕坐在铁王座上,抚摸着座椅上的狼王雕像,静静地听着:“这些修道士和骑士现在在哪里?”
梅菲斯特鞠了一躬,回复道:“十分抱歉,领主大人。虽然我竭力邀请他们进入城堡,但他们还是选择在教堂落脚,和亚瑟神父拉斯特神父共同商议接下来的方向。现在教堂那栋房子里挤满了人,连信徒也无法进入,孩子们的学堂也被移到了隔壁的小仓库。”
亚伯拉罕点了点头,明白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完全说不上话,顶多充当一个帮手罢了,但是远离事件中心反而是安全的。他是真没有想到,这么样一件重大的事情,会发生在他的领地内,现在回忆起来,还是细思极恐,心惊肉跳。
他强装镇定,沿着自己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前进:“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梅菲斯特,你给我仔细的说一说。”
梅菲斯特眉眼微垂,斟酌着词句:“尊敬的领主大人,我下面说的话没有一丝虚假,那天晚上,我一直作为一个旁观者,甚至没有弄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直到拉斯特神父到来,那个小孩,不,恶魔之子。”他第二次说错了话,但已经镇定许多了。
“以我亲眼所见,当时她是在屋子里的。可是当我们第二次进去时,恶魔之子就已经不在了,拉斯特神父是最先进去的那个,也是他最近发现这件事的。”
梅菲斯特似乎还想给出一些自己有用的见解,“恶魔之子是玛德琳,老实说,开始的时候我有些难以置信,直到她凭空消失,我才真正相信,那些东西的确具有非凡之力。我想,正是亚瑟生父和拉斯特生父向威尔逊太太解释行动缘由时,那个恶魔之子就听懂了,然后实施了瞬移之术。”
听着梅菲斯特的分析,亚伯拉罕领主愈发觉得这件事情的恐怖程度超乎他的想象,“她现在还是婴儿状态,就具有如此的魔力了吗?”
“亚瑟神父是这样说的,恶魔之子的能力远非我们能够想象的,她的成长速度也快得离谱。”
亚伯拉罕正听得入神。
梅菲斯特就凝重了神色,有些骇然地叙述道:“那恶魔之子的确与其他的婴儿不同,我见过她两面,但从来没有听这个孩子哭过。那天为了恭候拉斯特神父的到来,我在弗雷德家中坐了一个下午,那个小孩仿佛是不会哭一样,我见过巴鲁不小心让她的头撞到桌角,都磕破了皮,完全红了,恶魔之子硬是一声不哭,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人,真是可怕极了。”
亚伯拉罕摸着额头,长久地不说话,然后是叹息:“这样一个祸害,怎么就降生在下伊尔泽了?”他说的这个问题自己也没有答案,转而又问起威尔逊夫妇:“弗雷德和伊凡娜怎么样了?”
梅菲斯特只是怔了一会儿,按常理来说,他应该心存愧疚或者同情,因为弗雷德的腿就是被他故意弄伤的,而伊凡娜也是当着他的面前被拉斯特神父所刺伤的。
可是在明确玛德琳是恶魔之子之后,那些软弱的情绪就全部都消失了,转而升起的是怨恨嫌恶,诞下恶魔之子的人就应该去死,他们被选中成为载体,就是沾染罪恶之人,如何能苟活于世。
“大人想怎么处理他们?”梅菲斯特试探性地问道。
亚伯拉罕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僭越,但还是回答了。“这件事情我们说了不算,要听拉斯特神父的意见。”
“……可是现在外面都在传言威尔逊一家是受害者,村民对他们普遍同情……”
亚伯拉罕的眼睛洞若烛火,“那怎么样?将下伊尔泽出了一个恶魔之子的事情传出去?”
亚伯拉罕不悦的语气已经很能说明他的态度了,梅菲斯特即刻合上了手,弯低了腰,拘谨地站着:“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我只是担心伊凡娜那个女人,会说出对拉斯特神父不利的话。”
这大概就是有远见的领主和没远见的仆人的区别,亚伯拉罕摩挲着戒指的玉石摇摇头,“她不会的。”
管家梅菲斯特终于不敢再说任何话。
压抑的气息漂浮在下伊尔泽,从喧哗的内城,到一望无垠的伯德草原,幽静的莱芒山,人们经常看到秩序俨然的修道士和骑士们,神色肃穆地经过,不分昼夜,就好像不用休息似的。他们或者询问民众,或者搜查各户,时而聚集施法,时而齐齐坐道。
连续一个星期,下伊尔则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不对劲了,这不像是一件简单的婴儿盗窃案所引发的关注。大家猜测纷纷,可最后依然没有定论。
受到最多折磨的就是弗雷德一家,尤其是伊凡娜和巴鲁,他们每天都要面对不同人的询问,几乎都是些大同小异的问题。
巴鲁从一开始的紧张,结结巴巴到后面已经对答如流了。而伊凡娜则在这一过程中消耗了太多的心神,显得愈发的麻木和虚弱。
这一日,接受过询问的伊凡娜,双眼无神地坐在床上,所有的人都要她不停地回忆起和玛德琳相处的每分每秒,从握住她的小手开始,从最后一次看到她熟睡的脸庞结束。他们不承认这是美好的回忆,相反他们要伊凡娜指证玛德琳是有罪的,指证她是恶魔之子是有迹可循的,是血一样的铁证。
可是作伊凡娜作为一个妈妈,绝不会,绝不会松口的,她只能缄默以对。
巴鲁打开门,给伊凡娜端水进来,“妈妈,喝一口水吧。”家里忽然变成这副光景,可唯一的劳动力弗雷德还是得告别妻子和儿子,跛着脚出去工作。
担负起照顾妈妈责任的只能是巴鲁,他知道伊凡娜在接受审讯时,腹部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而每每结束这一酷刑,伊凡娜的脸上就会新添几条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泪痕,明明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不必了。”伊凡娜嚅动干裂的唇,把更多的话都藏进肚子里,只是摸了摸巴鲁的脸,想要微笑。
“……”看着这样的妈妈,逐渐成熟起来,在自己身心之心都磨出一块厚墙的巴鲁,只觉得自己被锋利的剑刺穿心脏。
一次次,每一次,他都在犹豫。这一次也不例外,巴鲁看了看门外,确定伯德草原上,除了草之外,只有他们这间小房子。
于是他吞了一口口水,无比郑重地看着他的妈妈,握住她的手,准备说些什么,“妈妈……”然而刚说出这句话,他就忍不住委屈,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任何声音。
伊凡娜也看着他,像是没有认出面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儿子,直到某一个瞬间,她像冰一样慢慢地融化,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出现松动。
“妈妈,我……”就在巴鲁准备把一切全盘托出的时候。
他一言不发的妈妈,突然一把揽过他,脸上开始浮现坚毅的神色。
伊凡娜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巴鲁。
巴鲁感觉自己重重地被压在妈妈的胸前,他嗅到的那种恐惧的气息来自于她。
“巴鲁……巴鲁……”
听到伊凡娜如梦初醒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这简单的两个字已经胜过所有了。
晚上,脸色极度难看的弗雷德回到了家里,望着稍稍休整过来的母子两人有些不忍,他不忍心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可是他也没有将一切事情隐瞒下来的权利。
“偷孩子的人抓到了。”
伊凡娜和巴鲁一起停住动作,表情是说不出的震惊。
弗雷德不想让他们抱有幻想,紧接着又说,“可孩子回不来了。”
伊凡娜咬紧了双唇,闪烁着目光,任何一个字都会使她强撑的坚强破碎。
巴鲁难以转动他的身体:“为什么?”
弗雷德很想捂住妻子的耳朵,好像那些残酷的话不是吐自他的嘴里:“村民说在莱芒山又见到过一个女野人出没,教会的人抓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吃羊。”嘴巴、牙齿上都是血,她系在腰间的碎布,就是玛德琳失踪那天晚上包裹着的襁褓,里面还包着一块婴儿的手骨。“她是一个疯子,别人问她什么,一律不答,只是疯笑。”
伊凡娜沉默。
巴鲁也沉默。
弗雷德一手抱住妻子,一手抱住儿子。玛德琳已经死了,这个大概率会死的孩子,如今坐实了这个事实。而他们做的只有接受。
他这个爸爸只拥有过这个孩子,一天不到的时间,他的痛苦应该比妻子和儿子少,是这样吗?能够这样去衡量吗?
次日,弗雷德携妻儿进城,他们这个悲惨的家庭,他们这个饱受瞩目的家庭,被迫站到了所有人的视线前,因为他们想亲眼见到那个凶手,被处以极刑的画面。
伊凡娜,这个传说中,她因失去了女儿而陷入痴傻。
而绞刑架上的那个邋遢女人,据说杀死了她的女儿。
“你承认你所犯下的罪行吗?”执行官这样问她。
脖子上套上绳索的女野人,只是神经质地笑着,像是在抽搐一样。
在场的人把泥巴、烂掉的菜叶、坏掉的鸡蛋扔在她身上。
伊凡娜在人群中凝视着她,很多人说从这个女人眼里看到了疯狂、残忍、无知、纯粹的邪恶。
她也应该扮演怨恨的角色吗?通过惩罚有罪之人获得快感?为什么她能感觉到的?只是彻底的哀伤,难以言喻的痛苦。
两个女人,两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
——这是一面镜子。
伊凡娜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在她眼中看到了她自己。
然后,女野人被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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