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去一别后，流水数年间。

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也是七年后的事了。

当时教堂长大的不少孤儿，纷纷成家立业，或到外面开辟自己一片的天地。

惟有养育了这些孩子的席琳修女，被岁月催弯了腰，生出了白发，又感染了肺病。

她的好友朱迪斯夫人屡屡写信邀请她去金斯贝尔休养，都被席琳修女所拒绝。

这次她考虑到薇薇安即将满十八岁，可以在首都的教会登记成为正式修女，便同意了这次前行，将多涅尔多的教堂暂时托付给弗兰西斯管理。

说来也奇怪，她养育了那么多的孩子，最给予厚望的撒西亚被人收养，对她最为尊重的兰斯和帮她最多的海伦两人早早成家立业，离开了教堂。

倒是闲散成性的弗兰西斯留到了最后，最不起眼的薇薇安继承了她的衣钵，沿着修女这条路走了下去。

不得不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乘坐的马车进入金斯贝尔时，她又被一种怀旧气息所笼罩，不同于罗丽佛的富丽，巴尔巴洛的庄严，金斯贝尔是一颗建立在水上的明珠，生活气息也更加浓烈。

复杂交错的水道运河，古典而优雅的建筑，沿岸随处可见的花坊，画廊，书店，还有城市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的，飞翔的白鸽，和指向天空的百花大教堂穹顶，

真是一座梦幻的城市啊。

想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过了这么多年再回来，它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时，身体里的顽疾发作，席琳修女咳嗽了几声，又回到现实中来，接过旁边薇薇安递过来的水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此下，她们没有时间好好的游览一下首都，得先去拜访朱迪斯夫人。

朱迪斯夫人的府邸位于中心街上，不远处就是壮观的海神喷泉，整栋房子几乎成正方形，三层楼的高度，使人走近时很难将庞大的建筑收入眼中，它的外观几乎是由粗砖石构造，有点像是城堡，又像是宫殿。

从大门进入，首先经过的是庭院。

里面珍稀的植物自不必提，光是走道上，就铺上了青色石砖，两旁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雕像。

进到府里，光是一个正厅就让人看不到边，任何一个吊灯，一块地毯，一幅壁画，都很容易让人想到在这上面附注着多少人的心血，和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价值。

席琳修女和朱迪斯夫人互相问好，携手聊了一路，刚在沙发上坐定，女仆们就端来了精致的点心和红茶。

“试一试，味道怎么样？我特意找以前的老师傅做的。 ”

席琳修女尝了一口朱迪斯夫人所推荐的罗勒柠檬挞，其实她久病多年，嘴里早已吃不出味道，但还是微笑着说，“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朱迪斯夫人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注意到一旁的薇薇安，她一身灰裙，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拘谨，不如说是平淡，府邸的奢华似乎并没有激起她任何羡慕或者好奇的感情。

更不用谈眼前这一碟甜点了。

这就是席琳修女培养出来的孩子吗？朱迪斯夫人想。“我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到了，芙萝拉那个孩子还在床上睡懒觉呢，春天到了，金斯贝尔有办不完的宴会。”

她这样说着。

众人就听到楼上传来的奔跑脚步声。

“修女！薇薇安！你们到了啊！”

循声看去，是穿着睡衣的，连鞋也没来得及穿的芙萝拉，或者撒西亚。

凭借着那个标志，那不变的火红色的头发。

席琳修女忍不住捂住了嘴，那是她从火场捡来的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现在七年不见，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火红色的头发映衬着雪白的皮肤，撒西亚整个人就像最名贵的红宝石一样。

“修女！”

就这样感慨着，赞叹着。撒西亚已经投入了她的怀抱。

席琳修女在一瞬间会感觉到，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孩子又回来了。在哭泣和微笑之间，她选择了微笑。

撒西亚过得很好不是吗？

“你长大了，撒西亚。”席琳修女抚摸这个明媚的，眼神灵动的女孩。

“修女你却老了，一定是没有听我的话好好休息。”撒西亚非常心疼，拉着席琳修女坐下，“这一次让我们家的医生给你好好看看，你也别急着回教堂了，在这边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好了再回去。”说罢，她又拉援军，“妈，你说是不是！”

朱迪斯夫人怕了她这个鬼灵精怪的女儿，连连点头，又忍不住教训到：“你一个贵族小姐，就这样不梳妆、不穿鞋下来成什么样子，快回房换衣服！”

撒西亚吐了吐舌头，还是听话地起身，可临走前，她不好意思地搓着脚趾，看到自己好久不见的老友薇薇安。

她没有觉得有多少陌生感，因为眼前人的灰衣，刚刚及肩的棕发，处变不惊的眼眸，一如既往。

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大一号的薇薇安。

便自来熟地牵起她的手，“走，我们上去说话。”

这些年在教堂的经历，使得薇薇安的性格稳定不少，不像以前那样沉默，也开始和人交谈了。

她看着撒西亚在四五个女仆的帮助下，穿上紧身胸衣，和裙撑。

“薇薇安，我听说你是来注册成为修女的，你真的找好了吗？”撒西亚则是通过镜子看向薇薇安。

“嗯。”

撒西亚从这一句话中听不出多大的热情，女仆用绸带绑住她的红发，又在上面做金色星星和银色星星的装饰。

“虽然我们都在教堂长大，但也不是非得做修女不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做我的女仆……”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说话不恰当，收回了这个提议。“不不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帮你。”

洁白珍珠项链穿过她的脖子。

薇薇安顿了顿道，“修女，是我自己想当的，为了探寻世界的真相。”

在戴耳环的撒西亚，很久没有听到这样有意思的说法，便屏退了仆人们，只留薇薇安和她说话。

“探寻世界的真相吗？”

她从书架上拿下几本书，“我的通识学老师告诉我的，有历史上的知识，有军事上的知识，有艺术上的知识……”

撒西亚随意翻了几页，趴在床上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他们教的知识太多，都把我弄混了，真相也是这样被掩埋的吧？”

薇薇安没有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问：“你还有过预知感应吗？”

撒西亚从书本中抬起一张笑脸，“进入这个宅子之后就没有了。”

失去这个能力之后，她松了一口气，至少再也不用见证那些无法改变的悲剧。

她问薇薇安，“有些东西突如其然地来，突如其来地去，就好像只是神的兴起一样，真是一个任性的神啊！”

如果她敢说这些，就算是不那么信教的母亲也会变了脸色，更不用说模范教徒席琳修女了，但她对薇薇安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她们是同一种人，与其说薇薇安是对神虔诚，比如说她是对她追寻的真相固执。

“要是真有那样的神，我也想确认它的存在。”薇薇安说。

“见到坏心眼的神，可是没什么好结果哦。”撒西亚抱着圆枕肆无忌惮地笑了，她那样子真像是神的宠儿。

“只要是结果就可以……”薇薇安不害怕神的惩罚，她想直视那太阳，如果真有人安排了这一切的话，是谁设定一个让她疲于奔命的目标呢？让她穿梭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

“你真有趣。”撒西亚鼓起掌来，来到金斯贝尔之后，她没有再遇到过像薇薇安这样的人。大家都说着一些庸俗的话，过着庸俗的生活，包括她自己习惯了。

尽管在别人看来，这样的人会是疯子吧？“看来你是不肯放弃你的过去了。”

“你会放弃吗？”薇薇安反问她。

“不会。”撒西亚狡黠一笑，“这是我身在于此的原因。不过……”她又说，“还是要珍惜现在的好。”

原因是，“如果我们一直追寻过去，忽略了现在，那现在也会变成过去了，难道将来还要反过来追寻成为过去的现在吗？现在也会变得可贵了呢。”

薇薇安无法辩驳这个观点，“但撒西亚，”她说，“每个人的背上都背负着过去，舍弃过去是艰难的。”

撒西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点头道：“过去就像车轮，不知不觉改变了我们行走的方向。”

便不再没有逼迫她，而是拖着她的手撒娇道，“在你成为修女，被分配任职之前，就好好陪着我玩吧，金斯贝尔有很多有趣的地方。”

薇薇安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她很清楚两个人要走向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

成为修女，并不是一条简单的路。

不仅在于结果的艰难，也在于坚持的过程。神职有二，男子选择成为神父，那不仅是一条通往信仰的道路，同时也是一条权力的藤蔓，攀爬着这根藤蔓，人可以不断地往上走，从而实现身份的跨越。

但同样坚持禁欲生活的修女则不同，她永远是一个配角，几乎没有前进的可能性，所仰仗的不过是对于信仰的忠诚，对平静生活的渴望，对人类贫苦不可遏制的同情。

在这样的前提下，面对深可预测的黑暗，她们被动摇，她们被牺牲，她们无足轻重。

但这些事实，既不会出现在神职人员的考试中，也不会出现在日常的教导中。

上面传授或者考察的，无外乎是宗教的历史，教会的规章制度，神职人员的本分和职责一类的东西。

通过准备，薇薇安很轻松就通过了神职人员的笔试。

在考官心中，她已经可以作为一个优秀的备选了。

——虽然她没有接受正规的教会训练，但是席琳修女和朱迪斯夫人的推荐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再加上她考试的各项回答也十分得体。

因而在面试的过程中，也没有太为难她。“你认为教会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一个矫正器，一座桥梁。”薇薇安答，“确保宗教活动的正确方向，指引人们领会神的正确意图。”

无功无过的回答。

“如果让你去一个偏远的村子传教，你会怎么做？”

“不是依赖语言，而是通过行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他们重新构建自己的认识。”

考官们看她的样子不像说谎，点点头，在面板上记录下她的分数。

最后一个问题。

“你成为修女的初心是什么？”

薇薇安一怔，她明白这个问题避无可避，而她的答案注定不会让在场的考官满意：

“我想聆听神谕。”

果然她看见了考官们那张错愕、不满的脸，“你一个普通的修女怎么敢妄想这样的事情？只有教皇才能直接跟神沟通！”

那西尔莎·罗南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为什么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相信有恶魔之子的存在？

薇薇安很想问这个问题，但她知道西尔莎·罗南可能在监视着这一切：

“我有一个朋友得到了神的眷顾，因而预知了大火的降临，避开了死亡的威胁。也许神会在每个人身上显现，我想要得到它的注视。”

考官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转，他们认为薇薇安说了太狂妄自大的话，神迹若发生在教堂之外的地方，那是不能够被相信的。但也无法承认有别的神存在。

“你下去吧，我们已经知道你的想法了。”他们所说的这句话，意味着拒绝。

薇薇安只花了几秒钟消化了这个事实。

她离开宗教事务所，金斯贝尔正下着雨，一切景色在雨中是那么迷茫，建筑或者是河流。

她知道，她所追寻的是什么，所以既不感觉到迷茫，也不感觉到害怕。

自从混沌的世界醒来，

自从发现那皎洁的月光，

自从在所有的错乱中寻找出正确的意志……

没有带伞的薇薇安，向雨中走去，雨水无法浸湿她一分一毫。

她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