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字白中学(2)

裴诀一瞬间从头顶凉到脚跟。

那些热情欢迎的同学、带着口音的老师和环境再平凡不过的中学教室,都是这个副本的一层画皮。

要掀开吗?掀开当然有掀开的代价。他们既然现在选择伪装,就代表着至少此刻他们不愿打草惊蛇,真正与这个副本的参与者破釜沉舟。而一旦掀开,这个副本的真实就再不会遮掩,而裴诀十分怀疑自己能否承受得了他们的“热情欢迎”。

不掀开吗,不掀开有不掀开的代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温水煮青蛙。”

拿捏人心的老手段,但很实用。

不过他们所做的尚有不同:在现实里意识到自己处于“温水煮青蛙”类似的陷阱中,尚且可以跳出来。

——而副本是不会给你跳出来的余地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团结一致”就更是天方夜谭,也更必要。

目前这份规则展现出来的可信度相当高,在很多地方给了完备而详尽的说明,即使有坑也比较明显,大体可以信任,但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裴诀走进走廊的时候突然有点恍惚,仿佛他仍然是在学校当他的优等生,只不过是闲下来了在玩一个规则怪谈,从未想过自己等待的已经是等不到的未来。

……但是回不去的,他知道。

现在他只是要活下去。

这里的走廊和普通学校的走廊并无区别,一样有同学在教室外笑闹。他们的动作都自然放松,丝毫不带非人的僵硬感。看久了甚至让人一瞬间有点恍惚,好像一切都是这样和平而美好的。

好像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中学生,普普通通地上学、下课、打闹,阳光被树叶筛成无数细小的光斑,于是好像一生都可以这样度过。

可是他们是玩家,他们都知道这些普通中学里再常见不过的点滴,放在副本里就是天方夜谭。

但那群被看作npc却鲜活得像真人的学生,那群现在暂时还可以称为“人”的学生,又知不知道这一点呢?

突如其来的伤春悲秋不妨碍他听到传来的声音时脚步一顿。

那是林璟桐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家伙每次用他来挡桃花就捏着这个腔调,喊“裴诀哥哥”的时候甜腻得吓人,总让他起三层鸡皮疙瘩。

“裴诀,裴诀?你走过了。”

她说:“后门在你后面。”

裴诀在教室门口停下,往里面望去。

里面坐着的全是陌生的人,一眼扫过去每张脸都相似,每张脸都模糊,他们看到他看过来的视线,整整齐齐地抬起头回望他,挂着一模一样程式化的笑意。

一阵风吹来,裴诀下意识打量一下四周,这才察觉,周身已经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安静。

连林璟桐的呼唤声都消失,一切沉在不正常的静默里。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重新看向教室里,那群人依然坐在原地,和上次看时的动作毫无分别,仍然齐刷刷盯住他,挂着一模一样程式化的笑意。

……那笑容就像画上去的,不对,确实是画上去的。

在那些座位上端坐的,压根就不是什么活人。

它们的上半张脸极其酷似真人,眼睛却只有瞳孔没有眼白,像两个漆黑的空洞,此刻一排排空洞望着他,给人一种择人而噬的深暗。

而下半张脸就完全不加遮掩了,它们脸上每一个笑容都被人很粗暴地绘就,是用吸水笔饱蘸红墨水,在雪白绵纸糊成的脸上画出巨大的、浓艳的、将要破纸而出的弧度。

于是他终于明白那种相似感的来源。

都是用同样绵纸扎成的、坐在座位上的纸人,脸怎么会不相似,又怎么会不模糊呢。

随着它们抬起头回望他,那股进入这个副本就消失无踪的、副本的恶意再度出现,且这次鲜明而浓烈,裴诀几乎能感受到“祂”的吐息,分明地爬过他每一个毛孔,带来一种黏腻的恶心,以及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的恐惧。

它们要站起来,它们要向他走过来。

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它们需要他,需要他的血肉,来让自己更完整,更像一个人类,或者更进一步,成为一个人类怎么样?

离得太近了,他甚至听到那群纸人的絮语,自身却像陷在流沙或者噩梦里一样动弹不得,既不能攻击,也无力逃脱,就像他生前最后一段时日一样。

于是无可阻拦的,死亡的感觉又一次把他裹住。

吃掉面前这个人类就可以了,他听到那群纸人说,简单的弧线嘴巴一张一合,黏腻腥臭的口水流出来,却没有打湿绵纸。

吃掉面前这个人类就可以了。

把他撕碎,把他绞烂,把他的灵魂一口一口分食,把他从一个活人拆成二百零六块骨头,把骨头嚼碎混进血肉里涂在身上,我的神说,只要这样做,纸就将不再是纸。

我们就将成为人类,就像没有成为纸人前那样。

“……裴诀!裴诀!”

声音从小到大,逐渐在他耳畔清晰起来。

裴诀动了动手指。他终于又获得了行动的能力。

于此同时,他看见离他最近的纸人动了一下。

它们要站起来了。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也许是死过一次带来的影响?无论如何,他在那些纸人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他知道现在的他没有办法反抗它们,但更重要的是,它们也知道。

他身后的林璟桐几乎是在喊了。

“裴诀!快点回来!那里不对劲!”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顾林璟桐的声音变得更大,在他身后紧张呼唤他名字。

他声音很清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裴诀极少用这样不带笑的声音。

“2.2 接2.1,请确认教室是教室,且确实是你所在的班级的教室,请相信门牌而不是声音,请相信门牌而不是眼睛,请相信门牌而不是在别的教室呼唤你的同学,请相信无谓的……没有意义。”

然后他低头看眼手表,毫不迟疑地迈开了脚步。

“另外,下次记得演点好的。”

“她不会用这种腔调说这种话。”

步伐一顿,他补充了一句。

“……也别想让我再体会那种感觉。”

他迈进了坐满纸人的教室大门,幻象在他迈出第一步时就已如玻璃般破碎。

他回头望,声音已经不再响起。

而真正的教室里仍然人声鼎沸,和他离开时别无二致,依旧如浇上了水的油锅。林璟桐仍然在角落里和围着她的女生聊得火热,那个崩溃的新手已经缓过来了,正和他人抱团商量什么,长发青年坐在桌边转笔,满身恶意的那个人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他勾起唇角微笑,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当时大笑笑出来的哑,更满怀某种恶劣的兴味:“……再接再厉。”

放完狠话后他不再管身后,径直走向那个正在转笔的青年,想了想,伸出了没戴电话手表的那只手:“裴诀。”

长发青年抬起头,裴诀看到他有一双深黑的眼睛。

是纯然的黑,盯久了感觉自己灵魂也会被吸进去,哪怕这双眼睛的主人没有丝毫恶意,眼神甚至说得上纯良无辜。安琰长相是与周身拒人于千里之外气质不符的清秀,眉眼生得极好,如同水墨画里走出的角色,深山幽谷走出来的仙人。

水墨画里走出的半仙盯着裴诀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安琰。”

他的手很冷,几乎没有血色,手指修长腕骨突出,大拇指内侧却长着消退不掉的薄茧。

安琰垂头看自己刚和他交握过的手,在四周的喧哗里绽出一个再静谧不过的微笑。

那笑容太过突兀以至于不合时宜,裴诀难免为之感到一点呆愣。安琰的声音压得很好,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命运说,这个副本里你的处境最危险。”

他不像在开玩笑,这话里信息量不小,但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裴诀在思考这句话真假利弊前先放任自己嗤笑一瞬,命运吗,无力反抗的人才用这个概念安慰自己。明明应该反抗到死亡来临,放弃就放弃还假惺惺把一切归结于命运,归结于“天意不可违”。

笑话,不可违的是天意吗?那人算什么?

——所以我不信命。

安琰没有听到他答复,于是笑得更加灿烂了些,那张萦绕着挥之不去阴影的、属于青年人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少年人那种意气风发的乖顺与明朗,叫人觉得时间还长,有的是机会试探与打破现有的一切。

“可惜我不信命。”

上课铃踩着这句话的尾音响起来。

安琰那句话不是假话,裴诀自认当时他为了赚钱治病,当过酒保也当过混混,各种各样人都见过一点,还是有点分辨真心假意的能力。于是他做好了被重点集火的准备,这节课却意外的和平。

老师是普通的数学老师,只是操着让人犯困的不伦不类地方口音;课也是普通的数学课,只是死去的反比例函数突然开始攻击我。上了二十分钟的课裴诀除了反比例函数的性质之外一无所获,只觉得这老师讲的不差。

但困意它是真的比这副本还来得不讲道理。

他的困意终结于第五次看表期待下课,此时是上课后第二十七分钟。

门外传来了拍门的声音。

与此一同传来的还有人求救的声音,那个男声几乎是在哀求了:“求求你们……放我进去……”

“我要死了……救我……”

老师仍然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讲课,底下的同学也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听课,重复的拍门声和着李老师奇怪口音的普通话,有种身在两个世界般的荒谬感。

没有人去开门,甚至没有人看向门的方向。

门外的敲门声逐渐低下去,那个男子似乎已经丧失了里面的人开门的希望,开始破口大骂了。

“c/n/m……老/子死在这里都是因为你们这群s/b东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应该不是怪物。裴诀迅速做出了这个判断。

如果是怪物的话,那为了骗他们开门应该装可怜求同情,或者更进一步,说自己探索到了校园的规则,希望拿信息来换取生存,指不定还能骗到几个玩家。

在这种情况下破口大骂,绝对不是怪物的第一选择。

而是人类,也就是玩家,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最可能的选择。

毕竟人类就是这样虚伪的感性动物,只有在生与死的关头才会失去理智的枷锁,真正暴露出面具之下的本性,辱骂或者求饶,绝望或者暴怒,一幕幕一出出,永不过时的经典桥段,一切重演得实在过分顺理成章,叫人怀疑上帝尚未对这个种族的马戏表演感到厌烦。

可惜这不能改变什么,废物就是废物。裴诀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嘲了一声,佯装不经意地把桌上的一支笔拂掉了。

他借着转身捡笔的工夫迅速扫了教室一眼,满怀恶意的那个男子的座位空着。

很好,他知道敲门的人是谁了。

或者说,他知道2.1这条规则的适用范围了。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开开门吧……”

“求求……啊!”

门外的怒骂声很快就转为哀求,然后在一声惨叫后戛然而止。

“……即反比例函数图像无限逼近坐标轴,但与坐标轴永远不会有交点。”

李老师若无其事地画完最后一笔反比例函数的图像。粉笔在黑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遮掩住门外传来的惨叫。

“听懂了吗?不懂的可以举手问老师,不要担心被同学笑话,自己搞懂是最重要的。”

他停顿了两三秒,接着说:“好,那我们继续……”

裴诀在讲台边坐得端端正正,随着他动作抬头看黑板,神情含笑,像极了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林璟桐偷偷看了他一眼,在发小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眉眼间读出莫名的期待。

……

二十一号世界,林城中心。

来来往往的人不时驻足在中央广场的大屏幕下,屏幕里放着正在进行的副本的概况。

“死亡率百分之七十五的那个新人本又开了?”

有人手指点点右上角那块小屏幕:“看,《字白中学》,是叫这个名字吧。”

“啧啧,名副其实的死亡本,进这个本的新人惨了。”

“听说南杼又打通了一个副本?”

“毕竟综合实力榜一嘛,人家确实牛,这次听说是直接杀穿的。”

“真是……一个奶妈怎么这么能打。”

“……劝你最好谨言慎行。”

“这有什么,林城禁止私斗,就算副本不禁吧,我和他能排到一个副本?”

……

这里的喧闹从来没有结束过,每个人都只是这座庞大城池里的一滴水,转瞬间就能蒸发、消散。

没人在意这些,正如每个在大屏幕下驻足的人从不在意身边一同仰头观望的人换了几轮,直到他们自己的位置也被别人换掉。

而越是这样,越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越是要纸醉金迷享尽喧闹、镶金嵌玉拥抱浮华,毕竟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活在林城的人有且只有当下。

所以纵情享乐吧,衣着暴露的女郎这样说,举起酒杯的醉鬼这样说,销金窟里的赌客这样说,大街上港式的霓虹灯、从餐厅二楼被人掷下的鲜花和叮当作响的金币都这样说,纵情享乐吧。

——至死方休。

为什么要享乐呢?如果有不识好歹的新手傻瓜去问他们原因,他们十个里有九个不会回答或无法回答。

而剩下一个会这样说:

“为什么不?”

“毕竟这里是林城啊。”

这里是没有明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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