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字白中学(4)

有很长一段时间,周陌绪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明明只是刚和男友分手,坐在家里的地板上喝了一晚上的酒,在想到抽屉里收着的、还没送出去的七夕礼物的时候终于完全崩溃,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甚至坐在副本开始前那个纯白的六面体空间里,盯着墙上出现的、她二十岁的短暂一生的履历时,她都仍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哪怕理智已经告诉她这恐怕不是幻觉,她被困在了一个能力超出她此前一切想象的空间里,但怎么能相信呢?

怎么敢相信呢。

要知道这无异于剥离她二十年来被灌输的一切,把仁义道德良知奉献从认知里一点点剔除,总之是要她与现代社会施加的一切背道而驰,最后变作张着大嘴与原来的同伴互相噬咬的野兽,在更强的野兽面前俯首帖耳或落荒而逃,只要不去思考就不会感到恐惧,只要抛弃人性就不会感到痛苦。

可是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足够让她感觉到恐惧和痛苦了。

在看到那个女生把脸埋在手臂里流泪时,她是想上去安慰她的,尽管她们素不相识,她还是在黑板上看到的她的名字,她叫孔琳。孔琳,她这么想,现在我们同病相怜了。

只是我甚至不敢哭出来,很难说我们之间是谁更勇敢。

第一节数学课上,周陌绪也听到了敲门声和求饶声。她对规则没什么头绪,也不敢和周围的npc搭话,只是反复读了好多遍,牢牢记住了每一条,所以很清楚自己不能开门,只是一直告诫自己心软是大忌,在这样的世界里会害死人的,门外那个不一定是活人,打开门也不一定救得了。

话说回来,死是什么?

好像到现在为止,死亡离她尚且遥远。

但很快就不遥远了。下课铃打响,老师收拾书本离开,推开前门的一瞬她闻到化不开血腥气,她从没有问过那样浓的血腥味,于是本能里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

讲台旁边坐着的短发男生跟在那老师后面,开门的一瞬他抬眼,然后被定在原地。

周陌绪没敢出去看,身边的几个比她胆子大点的新手出去了,孔琳和她还坐在座位上。孔琳已经不再流眼泪了,只是声音还有点抖,问她:“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有人死了。”

回答孔琳的是个很清朗的男声,周陌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纵然不合时宜还是小小惊诧一瞬,只觉得“温润如玉”这个形容词半点不虚。

“——死状有点惨,建议不要出去看,其他人已经去厕所吐了。”

那个短发男生走过来,看上去已经调整好心态,朝她们露出一个很温和的微笑:“裴诀。”

“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副本的规则很多,提及的地点也很多,比较错综复杂。”

周围的npc基本都跑出去玩了,他环顾一圈,余光似乎扫到什么,嘴角的弧度拉大了点,再开口声音放得不大不小。

“单凭我和我朋友一两个人的力量,恐怕就算能够通关,过程应该也很艰难。”

“所以我是来寻求合作的。”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茶色眼瞳和眼白颜色分明,叫人想起盛在白瓷盏里的乌龙茶,视线流转流光划过的一瞬如碎冰撞壁。此刻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脸上的微笑也隐没,薄唇微抿,通身气质都显得格外真诚。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一个高个子男生走过来,气势汹汹地发问。他是出门查看的三个人里缓过来最快的,一直在靠后的位置听他们的谈话。不过声音压得低,所以威慑力上还是差了些。

孔琳下意识抿紧嘴唇,拉了拉他:“蒋川!”

“你说的对,我没有办法证明我的话是真的。”出乎他意料的是,裴诀很坦然地承认了这点。

“但你也没有办法证明我的话是假的,不是吗?”

“说得更直白点,这场合作的本质,就是我提供我的信息、分析过程以及结论,用这些来换取你们的信息、保护和支持。”

“我需要你们,毕竟离开你们,我难道指望npc们保护我或提供信息吗?”

“而你们也需要我,毕竟有个头脑相对冷静清晰、善于运用逻辑思维的人,在这个规则为主的副本里无疑很有帮助。”

“正因为我们互相需要,所以不存在背叛。”

他停顿了一下,体贴地留给面前的几个人一点思考的空间,然后慢慢说:“说到底,合作还是不合作,不过是一个选择而已。而主动权和选择权,都在你们手里。”

“但我还是想说——”

“我的目标从始至终就是活下去,这一点和你们毫不冲突。”

他转身走回了座位。

这种时候需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才能显得选择权完完全全在他们手里,做出什么选择都出自个人意愿,没有任何强迫因素,这样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选择已经被他讲明白利害的那条路。

实际上,他也的确没有强迫他们,不是吗?

一点心理诱导的小技巧,只是为了加大成功率而已,他在小说里学到的东西。

对于什么人要说什么话,要怎么做,要摆出一副何等样神情,听起来难,练多了也就习惯了。服务员要懂得看人眼色,当酒托甚至调酒要懂得掌握分寸,活在底层就是要学会审时度势,哪些人惹得起,哪些人惹不得都得心里有数,毕竟他是他们抬抬手就可以碾死的蝼蚁。

毕竟他没有犯错的本钱。

所以必须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口蜜腹剑是基础,两面三刀是进阶,换脸如换衣不是最终形态,最好的是能在变脸的同时还让听众观者觉得他真诚。

确实真诚。裴诀垂下眼睛,目光轻轻扫过自己干干净净的指尖。

对于这些人——不太聪明,却也不笨的人来说,只要对他们陈明利害,做出选择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利害要切实,陈述要客观,争取在让自己显得尽量不偏不倚的同时,向他们透露出来一种“不选择也无所谓”的态度。

毕竟人们总是会被这样的“可做可不做”欺骗。

接下来的课程比起第一节就太过安分了,一点波澜不起。语文老师是个快退休的老教师,讲课一流,站在讲台上就像站在舞台上,说她讲得满室生辉都不过分。第三节是物理课,物理老师声音太大,偏偏自己没半点自觉,导致坐讲台旁边简直成为一种难言的酷刑。

门口的血肉仍然在,被几十轮践踏早就不成样子,人头被林璟桐偷偷踹到了楼梯口,仍然瞪着两只充满惊恐的眼睛。裴诀已经能承受下课时门口飘来的血腥味,那个高个子男生蒋川在第二节课下课时走到他桌边,敲敲他桌板。

“合作。”

他的眼底仍然是不信任,裴诀看得出来。

之前的那幅态度立住了,他们估计都以为他是个老手。暂时倒不用说自己是个和他们一样的新人,不然恐怕很难取得信任。人总会下意识迷信权威,不管是好还是坏,摆出足够的架势就能让人先在心底里信上三分。

于是他微笑起来,深深地看向对方:“合作。”

他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些以抵消老师音量攻击的时候,下课铃响起来。

这学校的下课铃就是极普通的下课铃,只因为响起的时段不同,天然比上课铃更带学生们的感**彩。第三节课后是大课间,老师不能拖堂,就算意犹未尽还是宣布下课。

裴诀望向讲台对面的安琰,两人的视线交汇一瞬,对方的眼神带着询问。然后安琰意有所指看向几乎写满了的黑板,在得到他轻微的点头后,目光迅速转成了然。

啧,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

他打算留在教室里,查探一下规则里提到的“大课间”。

教室里闹哄哄,学生们起身往外走,值日生慢悠悠走上讲台。林璟桐从后门出去之前看了看他,见他没反应也没有过来像以前一样生拉硬拽,裴诀却莫名其妙被那一眼看得背后发寒,猜自己又被记上了一笔。

……已经无所谓了,债多不压身。

教室里人走的差不多,灯也关掉,值日生站在讲台上慢悠悠擦黑板,磁片贴的课程表下面有他的名字,一手字龙飞凤舞,“赵辰琢”。

他转过头来看裴诀,背后一体机尚未关掉,他的脸在默认桌面的蓝光映照下,无端有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你不去上大课间吗?”

声音很平常,听得出来他本身音色不难听,只是放在此时此刻未免让人觉出瘆人来。

裴诀倚着后座的课桌,回答他:“我有点不舒服。”

这当然不是实话,但裴诀那张因太久不见天日而过分苍白的脸实在是装病的利器,于是赵辰琢也没再追问下去,而是继续转过身擦他的黑板。

裴诀伸手撑了下桌子,借力站直了身体,然后开始把别人桌上被他弄乱的东西理好。

整个过程动静不小,赵辰琢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干燥的黑板擦擦过黑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黑板擦擦过黑板的声音里,裴诀听到一点不该有的杂音。

就像长指甲划过黑板。

但赵辰琢对刺耳的杂音毫无反应,擦得差不多了就放下黑板擦,绕到教室后面,从柜子里取出扫帚和簸箕,走到了门口。

他要干什么?

赵辰琢有张很普通的、棱角分明的脸,瘦瘦的,裴诀看到过他在下课时和同学勾肩搭背玩闹的样子,看起来他很善于讲点与网络热梗或班里同学有关的笑话,能笑得一群人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他就是某个好笑的笑点本身。

而此刻笑点拿着扫把和簸箕,站在前门门口,面无表情,俯身清扫被踩的不成样子的血肉。

“你在扫什么?”

赵辰琢望了他一眼,眼神是种再正常不过的疑惑不解。

“尸体啊,怎么了?”

所以,他们对这具尸体并非毫无感知?他们知道它的存在?

一轮轮踩过地上的血肉,甚至不为此停留一步或低头看看的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尸体?

他们能看到也能感觉到,那为什么还要毫无所觉一样踩过去,鞋底甚至不粘上一点肉屑,就好像脚底下碾过的并不是一个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人。

觉察到对方关心的眼神,裴诀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个极其苍白的笑容来。

“你怎么了?啊,你没见过这个。死几个转学生很正常,没什么的。”

“不过你还是先下去吧。德育处说身体不舒服也得下去,就算坐在操场后面休息。”

“转学生最好别在大课间的时候待在教室里。快走吧,不然就走不了了。”

赵辰琢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裴诀下意识觉得得照他说的做,也可能是他潜意识叫嚣着逃跑,第六感疯狂报警叫他离开这里,快走吧,不然就走不了了。

可是,为什么他要告诉自己这个?

对方在走廊里,他在教室里,光线不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赵辰琢的视线定在裴诀身上,天光把他握着扫把的身影扯出森长又黏腻的影子。

走廊上的自然光包裹他单薄身体,莫名其妙给人以被困住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有风吹过门口,莫名其妙带着黏腻又森长恶意,吹得露在外面的毛孔都收缩,仿佛下一秒那种恶意就会浸入皮肤浸入身体,然后化作棘刺刺穿他全身每一处关节。

风停下了。裴诀看见他的影子摇晃了一下。

有东西在里面。裴诀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这种感觉甚至比站在一教室的纸人面前那一刻更强烈,那些纸人的恶意也鲜明而浓烈,附骨之疽般要缠绕上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处皮肤,如蛇吐信一样肆无忌惮地昭彰着自己对他的渴望与杀意。但实际上它们并不能杀死他,只能恐吓他做出错误的选择,然后利用规则的手把他拆解分食,达到自己的目的,就算它们看起来再有威胁再张牙舞爪,但毕竟它们只是纸糊的,只是徒有其表的怪物。

但是赵辰琢影子里的东西和徒有其表的纸人们不一样,裴诀清楚地知道。

这东西可以杀死他,这东西一定可以。

……不仅可以,而且能够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他,能够把他拖进阴影里,从头骨到小指每一段骨骼都碾碎。

祂比那些纸人更纯粹,比那些纸人更漠然。祂并不向往他的什么,踩碎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只是踩死一只蚂蚁而已。祂不介意,因此只是漠然。

可是被这样的东西感兴趣,被祂的一部分包裹着的他呢?赵辰琢呢?为什么他仍然平静?

那道穿着校服的身影被黏腻的天光裹住,在隐隐透出一点就足够让人窒息的庞然大物的笼罩下显得过于瘦削,甚至给人以不堪一击的印象。

为什么明明一样是不堪一击、随时面对死亡的蝼蚁,他的脊背却仍然打得笔直。

为什么他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问题注定不会被问出,所以他只是听到对方深吸了一口气,重复了一遍之前那句无头无尾也无凭无据的话。

“……快走吧。”

冲到楼梯口时他回头看一眼,那道身影立在那里,无边的影子从对方脚下水一样蔓上来。在裴诀回头那一刻,那阴影已经裹住他一半身体,被包裹的地方颜色较深,像露水沾湿校服所留下的痕迹。

赵辰琢没有回头看,直到对方的身影在楼梯口消失,直到别的教室门一扇扇关闭。

直到阴影把他完全裹住,他终于动了动手指。

不是反抗,只是试探,他的动作很滞涩,像在适应这具对他而言尚且崭新的身体。

他的声音也很低,使用声带仿佛不太熟练,卡了两下才吐出字句,空荡荡响在走廊里。

“嗯,我在。”

他侧过脸,不知道在对谁说:“没事的,我们都在。”

“所以别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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