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床上睁开眼,耳边是连绵的雨声,眼前是一块白色天花板,浸着深色湿痕,天花板中间是一个关掉的青空灯,那是一种用贴了蓝膜的led灯,来模拟晴天质感的灯。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淡淡霉味的空气,像是被雨水浸泡了太久,还有旧木头被水汽泡涨后散发的、略带腐朽的甜味。
几点了?自己似乎是从一场极其潮湿漫长的梦中醒来,以至于连身在何处都忘记了。
她想要找手机,但是怎么摸都摸不到,情急之下,手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收音机,不知按下了什么,只咯噔一声,悠扬的乐曲就充满了整个房间,轻快的男声随着音乐的变小开嗓:
“早上好!各位朋友,这里是FM55.9,为了纪念2035年5月9日,那个庞大而神秘的‘天国’文明吞噬了我们天空的日子而建立的广播频道。不知昨晚大家睡得好不好呢?今天的天气也是大雨呢,自从十年前的那天,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没有雨的干爽的街道了,洗了的袜子总是无法晾干,烘干机是全世界最畅销的家电,第二名是吹风机,哈哈,尤其是是便携型小热吹风,潮湿的雨水和苔藓爬满了我们能看见的每一座大楼,巴黎市政府每年要支出100万美金用于巴黎铁塔的防锈,自由女神像被美国人连根拔起,吊在越建越高的楼上,我们一层一层往上爬,水位越来越高,我们也离天国越来越近——老有人说,都世界末日了,天国都快要降临了,而我们人类对此毫无办法,那么在意这些已经半截都泡在水里的建筑又有什么必要呢……谁知道呢,就像这几年风靡的青空灯一样,用模拟天空的LED灯,点亮那些从未见过蓝天的孩子们的世界。或许,只是为了让他们记住,我们曾有过一个晴朗的,真正的天空。”
“唔……”身侧传来一个人晨起的低哼,“好吵。”
她正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发愣,身旁的女孩已经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准备从她身上越过去关掉那吵闹的收音机。
那具温热的年轻躯体擦过,她在半梦半醒间只看到一截因睡姿而显得格外饱满的大腿,在她眼前晃动。
那一瞬间,一股原始的、野性的冲动冲击了她的喉咙,抵住她尚在迷茫中的大脑,那是从胃部窜起的强烈进食渴望。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张开了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然后猛地一口咬上了那条大腿!
“啊——!”
女孩一声惊叫,条件反射地猛地抽回腿,然后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脑门上,力道大得让她眼冒金星。
“你属狗的啊?!大清早发什么疯!”枕边人跌坐在地上,气得俏脸发白,揉着自己被咬红的腿大骂,“疼死我了!本来做了个噩梦就恶心,你还得了狂犬病来搞我——邱燕?!”
她捂着被打疼的脑袋,嘴里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铁锈味,胃里的那股渴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心的错愕和茫然。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恼怒的女孩,不理解她口中的“邱燕”到底是谁。
“邱燕……邱燕是谁?”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嘶哑,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的问题让女孩动作一顿,那双眼眸深邃而明亮,却带着明显的审视。女孩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被一种带着亲昵的嫌弃取代。
她走到床边,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指尖带着晨间的微凉,触碰到她额头时,一股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像电流,又像一种莫名的……奇怪的熟悉感。
“也没发烧啊,不会真被我打傻了吧?”女孩粗鲁地捏住她的脸颊晃了晃,力道不大不小,带着股熟悉的亲昵暴力,“是你,邱燕当然是你啊,我的双胞胎妹妹!睡懵了?”
邱燕?双胞胎妹妹?
邱燕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双胞胎妹妹”的碎片,更没有“邱燕”这个名字的痕迹。她努力回想,却只感到脑海深处像被一团迷雾笼罩,一深想就一阵刺疼。
骤然的疼痛让她把头抱在胸口,脸贴上粗糙的面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穿着衣服的,挣扎中裤腿褪开半个,裸露的小腿贴在黏腻冰凉的床单上。
衣服,对,衣服肯定能代表她的身份。她用力拽起上衣布料的一角,那是一件深蓝色的,朴素的校服拉链外套,拉开领口,里面还是校服短袖,连下身都是和外套同色的校服裤,肥大又宽松,穿起来和睡衣似的。
她只能知道自己是个学生。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无助地喃喃道。
女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眉宇间的担忧更甚。为了确认,她指着自己的脸凑近了枕边人:“我是燕秋,你亲姐姐,你看着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邱燕睁大眼努力去看,那是一张极具东方美学的脸,如同民国时代贴在商场的大画报般亮眼,优越得能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只是脸上的担忧不安破坏了这点柔媚,反而让燕秋像从画里走出的活人。
“……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
燕秋收回手,原本的大大咧咧此刻全被错愕取代:“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邱燕看着燕秋眼中的焦虑,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歉疚。尽管没有任何记忆,但她能感觉到,眼前的女孩毫无疑问是一个关心她的人。
燕秋叹了口气,瞪了她一眼,但到底没再动手。她伸手揉了揉邱燕的头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算了,没事。可能就是睡懵了,或者做噩梦了吧。我先穿衣服,你快点收拾东西,再不走,上学就要迟到了!”她说着,利落地从床头柜上抓起校服,迅速穿上。
邱燕一眼就看出那是和自己一个款式的校服,她不禁捏紧了手中的校服,布料带着常年潮湿的微凉,尽管是烘干的,也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感。
至少现在,作为学生,她要和自己的“新”姐姐一起去上学,是对的。
换好衣服,燕秋把散落在地的书包飞快地收拾好。一回头见邱燕还傻坐着,重重唉一声,顺手也去找妹妹的包,她拎着自己的包绕了一圈,又疑惑地再绕了一圈:“奇怪,你昨天晚上睡前塞哪儿去了。”
邱燕忽然看到卧室门背后挂着一个个头不大的书包,她主动指给姐姐看:“是那个吗?”
燕秋循声望去,迷茫的双眼里透出一点怀疑:“好像……是。”
邱燕从床上爬起来,爬下床拿起书包的时候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笑着背上说:“行,那我们快走吧,姐姐。”
燕秋似乎被她的笑容感染,脸上的摇摆褪去,也背起书包。两人出了卧室,燕秋边走边喊:“爸,妈,没时间了,我们就不吃早饭了——”
当她的脚踏进客厅时,气氛骤然变得诡异。
餐桌旁,坐着一对中年男女,面带微笑,却僵硬得如同蜡像。他们是她和燕秋的“父母”吗?邱燕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们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只是空洞地对着前方,脸上挂着单调而又完美的笑容。桌上摆着一份早饭,粥碗里热气已经散尽,变得温凉,煎蛋的边缘也有些凝固。
燕秋原本抱怨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她的脸上露出了与邱燕同样的错愕。她显然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在这份早饭旁边,压着一张纯白的卡纸,旁边的一杯热茶下又压了另一张。燕秋看了邱燕一眼,咬咬牙强压恐惧,主动先走上前去,拿起热茶下的卡纸。邱燕也下意识地凑过去,读着上面的字。
第一张纸条上的字迹工整得仿佛印刷:
“我亲爱的朋友,你在这里的名字叫邱燕。
你是燕秋的双胞胎妹妹,在第三中学高二(4)班上学。
在这个高中,你有两个前任男友,名字不重要,因为你已经和他们分手了。
你和燕秋、柳岸、穆世仁、黄雅涵,四人是从小到大的朋友。
今天是特殊的一天。初二时转学到省会的穆世仁,将转回第三中学。童年珍贵的友谊,即将重新延续!
然而,谁都不知道,这难得的重逢,将成为你们五人——
分崩离析的开始。
你或许很迷茫,或许很疑惑,不要着急,睁大你的眼睛,我的朋友,任何细小的东西都是真相的倒影,当世界的真相将在你眼前展开时,你也将见证毁灭。”
邱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见证毁灭?说的什么话,真不吉利!还有什么叫她在这里的名字叫邱燕?她是还有别的名字吗?
她刚刚获得的“邱燕”身份,不到三分钟就轰然倒塌,燕秋会怎么想?她有点紧张地偷看燕秋,只看到一张铁青的脸,但是那对含着忌惮的妙目却不指向她,反而瞄准了桌上的另一张卡纸。
燕秋抖着手拿起另一张卡纸,指尖有些发白,都没有注意属于邱燕的那封信从她失去力气的手中滑下,幸好邱燕反应及时,接住了自己的信。
她心急如焚地四下张望,终于在餐桌下面找到个垃圾桶,怎么能在燕秋眼皮子底下销毁?难道要假装手滑把卡纸掉粥里吗?可粥放久了上面早有一层厚厚的皮,卡纸肯定沉不下去怎么办?
吃了?她自从睡醒后就觉得自己的牙口出奇地好,能像碎纸机一样啃成碎片吗?
要不藏在死人一样的爸爸妈妈屁股底下,燕秋应该不会胆大到敢摸自己爸妈屁股吧?
燕秋倒吸冷气的声音叫回了邱燕要往天马行空发展的注意力。
邱燕好奇地去看那封燕秋的信,只一眼就全身定住了。
“亲爱的塔的朋友,燕秋。
也许你很好奇这里是哪里?那么我告诉你,你正身处天国之下,那座倒悬的白色尖塔之中。你是被选中的孩子。
昨日,你挚友黄雅涵的逝去,想必让你悲痛欲绝。但请勿哀伤,她并未真正消失。她依然在塔之内,呼唤你,等待你,去寻觅她的身影。她有千言万语想与你倾诉,她对你的思念,正如你对她一般深切。
她期盼与你一同升入天国。然而,你可以选择拒绝她。
杀死她或者用真相超度她,如若不然,不要谴责她伸向你的獠牙。
十日后,塔的钟声响起之际,你们紧握的双手将被无情撕裂,请不要追惜逝去的亡灵。
亡灵留给你三条忠告:
1.不要怜悯我,不管生前你多么爱我,来到这里的你只是我进化的食粮。
2.杀我或者解开我的谜题。
3.给予我死亡吧,这是你能够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燕秋猛地将纸条攥成一团,那张明媚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恐惧,甚至比邱燕更加明显。她紧紧咬着下唇,看向如同木偶般的父母,又看向窗外不断下雨的天空,那里倒悬着无数透明的白色尖塔,从十年前,那场颠覆世界的文明入侵开始,就作为一个摸不到的影子,静静伫立。
人们只认为这是天国的幻影,内部遍布危险且未知的射线,带着天国的海遮蔽了地球的太阳,地球人不知巨塔内部是什么模样,只知道倒悬天空的海每一天都赠予地球连绵的落雨。
“我……在天国的塔里?我没被射线杀死……不对,不对,”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黄雅涵死了?她怎么可能死?昨天晚上她还好好地和我说话,她还活着啊!”
两张纸条,如同两把冰冷的刀,将她们原本能算得上有点亲情的清晨撕裂。黄雅涵的死亡、穆世仁的转学、即将到来的“分崩离析”,以及她们已不在自己熟悉的世界和十日之期的威胁,都让整个世界变得既陌生又危险。
“你还好吗?姐……姐姐。”邱燕紧张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她握住燕秋冰凉的手试图安慰她,但燕秋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脸色煞白,显然无法消化这一切。
燕秋……她无法被自己安慰,是因为自己可能不是邱燕吗?邱燕有些慌乱起来,她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要在燕秋没有反应的脸上沉下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让我杀我闺蜜?傻逼吧?我凭什么相信连脸都不敢露的虫子?!”燕秋突然暴躁地抢过邱燕手中的信,将两张揉成一团的纸条狠狠砸进垃圾桶里,看都没再看一眼,就反手抓住邱燕的五指,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拽走她,“来不及了,我们先去学校!”
两人牵着手踉跄冲出家门。楼道里也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墙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似乎永远也擦不干,透过不算大的窗户,能看到层层叠叠的灰色笔直高楼隐藏在雨雾里。
她们住的这栋楼,显然只是无数高楼中的一座。
不知是不是响应她们沉重的心情,雨一层接一层,肉眼可见越下越大,直到一旁的高楼都看不清楚,好似一道道沉重的屏障,把她们和正常的世界分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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