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挂在天幕之上，峡谷间的村庄沉默着，如同被封印在冰山里的猛犸象。旅馆螺旋楼梯旁边的墙被黑夜感染，向外散发着阵阵寒意。

偏偏有人不怕这个冷，靠在墙边玩着自己手中的三张牌。三张牌洗了又洗，金属的卡片韧劲很足，被弯成一个弧形也只是向上弹去，并没有被改变形状或是断掉的趋势。

赤若冥双指捏住掉下来的卡片，恍然间看到背面的机械齿轮转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夺框而出似的。

“咔嚓——咔嚓——”是机械的咬合与某物出现的预兆。

赤若冥却没理这声音，反而捏着那张牌，使其牌面向下，转向从楼下匆匆赶上来的少年，笑着问：“猜猜这张是什么牌？”

来人停住脚步，看了眼赤若冥原本面对的那扇门，又转过头看这张牌，道：“尼卡达。”

“猜错了哦。”赤若冥翻开牌面，是一架飞行中高空中的蒸汽飞艇，黑色喷漆，看上去很是气派。

“不过尼卡达是什么？”他本来以为白亦墨该问他有什么牌的，后来想起来第一次六人会面时他展示过有什么牌，没想到青年说了个自己似乎不知道的词。

青年摇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赤若冥看见他到自己旁边也靠在墙上，盯着那扇挂着克拉名字的房间。他问道：“为什么要让给空微？”

赤若冥笑笑，将三张牌都收回兜里，反问道：“为什么不呢？他今天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总得让他开心一下吧？”

“任务四的奖励会很丰厚 ”旁边人不赞成道。

赤若冥摇头，“反正这任务对应的NPC又不止一个，而且若不是空微那个技能的提示，谁也不会在意克拉这里可以完成任务，我们也会晚很久才摸到任务四的门槛。”

白亦墨丝毫有些惊讶，偏过脑袋仰头看向赤若冥平和的眼眸，道：“不止一个，你怎知？”

赤若冥召唤出一个苹果，“咔嚓”掰成两半，汁水都没溅出来几滴，边递给青年其中之一边道：“你们先回来的时候我抓住了克拉母亲给她的手帕，那上面的执念很深，深到我能听见亡魂的请求。”

他看着白发青年有些迟疑地接过苹果，红眸停在同样热烈颜色的果皮上，单纯又仿佛装着许多情绪。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吃。

“你不会还要减肥吧，刚才不吃面条，现在不吃苹果。这么长时间不吃东西不怕晕吗？”

“不会晕。”白亦墨在果肉上咬了一口，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只是想，你还是这样。”

“那样？”赤若冥又追问道。

“爱给人递水果。”白亦墨三两口吃完果肉，打开窗把果皮和核都扔向了花田，“什么请求？”

“绣完那副手帕。”赤若冥吃得慢条斯理，笑道：“提示太明显了不是吗？只可惜我不懂绣工，一会儿等空微出来再去找趟武寒辰或是阿曼达吧，他们女孩子手会巧些。”

白亦墨想着武寒辰那把大刀还有阿曼达那双圣洁又落寞的翅膀，暗暗摇了摇头。

“灯里的那个是你放进去的吧。”

“嗯。”

“为什么？”

“……”

“算了，不想说就不问了。”

所以等空微从门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个靠在墙上的人，一个抱着胳膊假寐，一个正在慢慢啃四分之一个苹果。

他看着精神了许多，激动地跑到赤若冥旁边，抱着胳膊边摇边压着声音高兴道：“赤哥你真是太神了，我把那些故事线告诉她，系统真的提示说任务四已完成哎！还说本次副本内第一个完成执念任务，且该任务全服完成率不到百分之四，有特殊奖励哎！”

赤若冥不留痕迹地甩开他的手，恭喜一句，问：“这任务有名字吗？”

“有，叫‘不能释怀的真相’，哥你是怎么猜到的啊？”空微还想再扒赤若冥的胳膊，结果感觉到一股来自旁边的寒气，余光看见的那双眼睛似乎在说你再碰他一个试试。

赤若冥笑而不语，反而看向空气，淡淡开口道：“如果是游戏的话，会有攻略吧？”

“是啊，怎么了？”空微不明所以。

“所以我有些好奇，这些观看了我们游戏的人是不是正式玩家，手里会不会有‘罗萨宁小镇副本’的攻略。若是有的话，完成‘不能释怀的真相’的人为什么存在，又为什么会这么少？”赤若冥隔空问向观看者，又缩小了一下提问的范围：“使用特别弹幕的那位，能回答一下吗？”

他从知道有人可以观看时就在想是谁在看，看系统提示的意思那些人在讨论他什么时候死，恶意很大，但赤若冥并不能感觉到多少恶意，说明对自己造成不了威胁。由此可以排除“神明”的可能，因为他从让他参与游戏的那股力量上体会到了危机感。

那个特别弹幕问的问题又是关于他行为的，说明对方一直在看且并不全知全能，这又是个游戏，很难不怀疑观看者都是玩家。

这游戏又是关于探索剧情的，若人人都有了攻略，岂不是人人都能高探索度通关，游戏可玩度又在哪里？若没有攻略，那这么多人全程直播看的意义又在哪里？

“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毕竟这种关于‘特别’的东西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反正说不说也无所谓，任务已经完成了。”

综上所述，赤若冥合理怀疑就算有了攻略，完成这个最终任务也需要一定条件，大概率是与前面触发支线和剧情探索度有关。

或者一些道具和任务完成人的主观想法，又或者系统不会直播完成关键任务的部分。他对这些观看者提问也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真正对不对无所谓，反正通关之后自然会知道。

他问这位特别弹幕也是只是因为这位好奇心旺盛且有能力回答他的问题，吊着胃口就能钓到这条鱼。

赤若冥怕他出去后就忘了这些个问题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面前飘出了一个系统提示框：【“赌王”使用道具卡【特别弹幕】对话游客178531：直播看不到玩家的系统提示，所以很多时候玩家找到徘徊者或是完成执念任务只有完成的玩家自己知道。且完成执念任务需要玩家探索完关于对应徘徊者的全部剧情，并知道对方执念的底层逻辑，系统会进行判断，所以单纯完成任务根本没用。被过度探索，也就是攻略过于完善的副本会失去副本资格，不会出现在正式玩家的选择栏里。神明也不喜欢没有意思的游戏，所以……不能再说了，系统警告了】

“谢谢，那等我们出去后再聊吧。”赤若冥飞速浏览信息，担心下一秒系统就给他撤掉。

“哥，你在跟谁说话？”空微左看看右看看，没人啊，总不能是这位哥犯神经病了吧。

赤若冥了然，这种特别弹幕只有指定的人能看到，相当于一个从外界能直接传递信息进来的通道。由称号来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发这种特别弹幕的。

他将最后的苹果吃完，将种子揣在兜里，吃不了的核心扔出去，回答了空微最开始的问题。“因为克拉一直在说自己想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啊，至少一直在暗示。再者她母亲是第一个受害者，父亲又参与其中，她很难没个特殊身份吧。”

说完赤若冥看看月亮的位置，轻拍空微的肩膀赶人道：“好啦，快去睡会儿觉吧。对了，叫一下……”

“不用叫。”白亦墨忽然插嘴，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克拉房门的门把手。

赤若冥心领神会，“那就不用找人了，我们去安慰她就好了。”

空微不明所以地走了，赤若冥的话仿佛有什么魔力似的，让他忍不住照做。直到回到那个让自己被绑两次的房间后他还没反应过来，在激动的情绪消退过后，疲惫俘虏了身体，他沉沉睡了过去。

克拉的确在哭，手指仿佛要镶进老画框里，模糊的指纹和泪水将玻璃后的人藏在记忆深处，又一遍又一遍地抹去自欺欺人的迷障，露出那人含笑的面庞。

未完成的手帕就摊在桌面上，依稀可见细密的针脚，与半朵美人蕉。

来人的脚步声很轻，但几乎是空心的木制地板显然是个坏帮手，总搞砸惊喜。

“二位……有什么事吗？”克拉抬肘用衣袖抹掉眼泪，年轻的面庞红彤彤的，闪着泪花。

赤若冥拉过椅子，将手杖放在桌上，顺手将手帕递给白亦墨道：“只是看不得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罢了。”

“可我没法不伤心啊——”克拉没看清他的动作，一说话泪又涌出眼眶，怎么捏鼻子也憋不住。

白亦墨找了个有光的小角落，盘膝坐在地上，一反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了针线，然后熟练地抿了一下线头，对着光穿针引线。

“或许你需要一个倾听者。”赤若冥瞄了眼白亦墨的进度，上半身前倾，做出个洗耳恭听的姿态。

克拉却卡了壳，一时间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抚摸相框，小声抽泣。

赤若冥注意到相框里是一家三口的合影，拍摄地点在教堂门前。父亲尚且没那么圆润，母亲的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手腕上隐隐可见一个风铃的图案。

“说实话，小时候的记忆离我太远了，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一切都很慢，父亲看中了小镇的潜力，不顾外祖的劝阻，带着我和母亲搬了过来，开了这家旅馆。我记得当时还是坐驴车来的……”开了头后面的话就像水箱底部开的大洞，想堵也堵不住，一桩桩一幕幕都涌了出来。

克拉讲最开始发展并不好，家里的钱都花光了，父亲只能先去干体力活，母亲也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她在镇里没什么同龄人，去教会的学校也基本上是一对一，很无聊，也没什么可分心的，也就考了个好成绩，去城市里读的中级学校。

那时候几乎是被繁华的城市与新奇的事物迷了眼睛，很久不曾回家，唯一的往来就是信件，还有伴着信件而来的母亲绣的漂亮衣服。

“但我当时在考斗澜沧大学，没时间打扮自己。而且那些衣服啊，小，几乎小了一圈，也根本穿不上去……”

青春期的少女，又几乎两三年没见过面，母亲还按照过去的尺寸制作衣服，结果自然不尽人所意。

“来信说她去世的那天，我刚从理论考场里出来，突然感觉天塌了，仔细一想又觉得好像……好像跟我没什么特别大的关系似的。下午的实践考试……我都没印象考官怎么说的了，只记得那天晚上没睡着，星星特别多，根本数不清……”

克拉讲自己那天想了许多，第二天早上买了车票就往家里赶，哭了一路。结果差点连葬礼都没赶上。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又娶了克尔的母亲。说不联系呢也联系，说联系吧……可能也就是因为这点血缘还有学费。跟法师沾边的职业都很贵，毕业后也是真赚钱……学业也很忙，可梦里啊，昏累时总能听到她的声音，总觉得她该在我身边唠唠叨叨……”

赤若冥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只在少女泣不成声时递上纸巾加上寥寥几句共情的话语。

等克拉将想说的，原本不愿说的都倾诉完，赤若冥问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克拉沉默不语。

月下枝头，凌晨的风带着寒露湿气顺着门缝钻入房间，白亦墨也咬断了线头，扶着床打算站起来。

撑床，使劲，摔倒。

赤若冥闻声歪头望去，就看见小孩有些无助地抓着床单，整个人埋在床头柜和床之间的缝里，满脸懵，既无辜又无奈。

“怎么了？”

“麻了。”白亦墨答道。

赤若冥被逗笑了，起身抻了抻腰，把白亦墨从缝里拽了出来，果不其然听见轻微的倒吸气声。

他又笑了。

“笑什么？”白亦墨怪异地瞪了他一眼 小心翼翼地靠在床头柜上，等腿麻的酸爽劲过去。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样挺可爱的。”这是赤若冥头一次从这张小脸上看到除了冷脸和无表情外的其他情绪，就好像突然看到一个机器人有了人的情感。

白亦墨听后别开脸，朝克拉走去，“无聊。”

克拉本在沉思，面前的视野忽然黑了下来，抬头却发现来人递来一件熟悉又眼生的物品。

是那副泛黄的手帕，中间大面积的空白被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狮鹫取代，细致的双翅展开，仿若雄鹰将飞。那朵美人蕉也被补充完整，如真花开放般鲜艳美好。

“这是……”“令母之愿。”白亦墨说罢，目光朝旁边空地瞥了一眼，直接转身出去了。

赤若冥拍了拍克拉的肩膀，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们之前在花园那边遇到了你母亲的残魂……”

“真的吗？她在哪！”

“她给了你一个拥抱，离开了。”

“什……”克拉刚要问什么，想起那盏忽然亮起的油灯，与那个告别似的拥抱。成为鬼之后的核心被称为鬼晶，也能点亮魔油灯。只是鬼晶没，鬼灭。

克拉刹那间了然，知道面前这人说的话是真的。

母亲一直在花园，可她未曾去过。

她与母亲错过了，也再也不会相见了。正如之前母亲在这边，她在遥远的都城。这次母亲就在身边，而她匆匆走过，不曾驻足哪怕一刻。

克拉紧紧攥着手帕，再次泣不成声。

“你母亲让我们转告你：‘去闯你的天地吧，不要被罗萨宁吸干了血，也不要因此伤心或感到罪恶，这里的一切很快就会消失。我的小克，你的未来不在这里，妈妈永远爱你。’”赤若冥温和的言语渐渐代替哭声，克拉感觉到温暖的手落在自己头上，负面情绪如同退去的潮汐，露出湿漉漉，但真实可靠的沙滩。

“所以做你想做的事去吧。”

“可那些死者……”

“若觉得昧良心，就去做一些事弥补。但相信我，人世间的这些恩恩怨怨并不容易化解，联系自创造后便永恒存在，淡了浅了都不是终局。所以遇到事也不要抱怨，一切随心而动便好……”

克拉抬头，只觉得面前的人身后有个光圈，白色却不刺眼，如同神明。

……

赤若冥轻轻关上门，看见白亦墨仍靠在墙上等他。窗外晨光熹微，黑幕隐隐变淡，天要亮了。

一个提示框出现在他面前。

【恭喜玩家提前完成任务四『未完成的升学礼——罗铃』，该任务为执念任务，历史完成人数不超过参与玩家的1％，经系统判断为稀有执念任务，奖励将于副本结束后发放】

赤若冥看罢毫不意外地笑了下，问白亦墨：“你那里有提示吗？”

“有。”

那就是说这个执念任务存在合作完成的可能，不知道奖励是一样还是一分为二。可系统如何判定是单独完成还是合作完成？根据探索度和行为吗？

“可以消失。”他忽然听见白亦墨说。

“嗯？”

白亦墨离开他亲爱的墙，眸色纯净，无比认真地解释道：“联系，并非永恒。”

赤若冥笑着想揉他的头发，被轻轻打掉，他面色不变，道：“听力不错。”

“可以消失。”少年继续固执地说。

“好好好，可以消失。天要亮了，不去歇会儿？”

“不困……”

“小孩子不注意睡眠会长不高的。”

“……”

“你的表情，是忽然难受吗？”

“……”

“好吧，我不问了。”

没存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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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触不可及的家园·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