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恍如被水洗过的画卷一般，随着时光悄然而过。
直至色彩褪去，轮廓模糊的那一刻。
路西法……不，更早的时候，是路西菲尔。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滚过，是陌生的熟悉感。米迦勒努力的想从记忆里打捞起一点具体的影像。
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的青？他笑起来时是怎般的模样？他们并肩而立时，谁更高一些？
空无。
除了空无，还是空无。
唯余一点虚无缥缈的温暖。
像是冬日里最后一点余晖，照在他的身上。
还有痛，钝钝的，藏在灵魂的最深处，不敢触碰。
他为了什么而握剑？为了谁与地狱不死不休？
如果连记忆都不可信，那这数十万年的生命，岂不真成了最荒谬的笑话？
……
很多很多年前的天堂。
米迦勒甩了甩酸麻的手臂，拍了拍全是泥土混着灰尘的衣服。
此时此刻，夕阳正将云层染上金红，给通体洁白的天堂建筑镀上了一线温暖的金边。
他没有回自己的地盘，脚步很自然的转向了比邻的那座宫殿。
那里住着路西菲尔，天国副君，他的挚友。
至少此刻，米迦勒是这么认为的。
晨星宫。
不像米迦勒的离火殿总是在乱糟糟里面透着股人来人往的热气，这里的永远都是那么一尘不染，完美却没有温度的模样，正如同它的主人，路西菲尔本人。
守卫的天使见是他，恭敬的朝他行了个礼，便放行了。米迦勒熟门熟路的走过弯弯绕绕的长廊，在寝宫的露台上找到了那个身影。
路西菲尔正背对着他，似乎在眺望远方层层叠叠的云海。
听到脚步声，天使回过了头来。那双青绿的眼眸像是雨后最澄净的天空，里面含着虽然很浅却真实的笑意。
“米迦勒？”
路西菲尔望着他，“训练结束了？”
“嗯。”
米迦勒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栏杆前，双手往上面一撑，整个人就垮了下来。
“累死了。那群新兵蛋子，动作总是做不到位。”
米迦勒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你是没看见，今天演练个最简单的阵型，左边翅膀撞到右边翅膀的，原地转圈找不到自己位置的，还有差点光魔法凝聚个火球把自己点着的！”
天使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加百列还在旁边看着，那眼神，啧，我感觉她都想亲自下场替我去……”
他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仿佛要把这一天积攒的烦闷一口气全都倒出来。
路西菲尔安静的听着，偶尔轻轻的“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过了大约一刻钟，米迦勒终于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喘口气。天使满脸麻木了一瞬，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挂到了路西菲尔的身上，手臂搭着对方的肩膀，开始哀嚎。
“不行了不行了，路西，这军团长简直不是天使干的活儿！救救我，我要累死了——”
除了路西菲尔，谁也想不到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的火天使长私底下还有这样耍赖的样子。
路西菲尔被他带得晃了一下，随即失笑。那笑容明媚的很，让那张总是过于完美而显得疏离的脸瞬间生动了起来。他侧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米迦勒，青色眼瞳里漾着温柔的暖意。
“这么辛苦？”
路西菲尔摸了摸他的头，“既然不想做了，不如我去向父神禀明，替你辞了这军团长之职？”
“那不行！”
米迦勒瞬间抬起头，刚才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海蓝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开玩笑！天使军团是我的心血，再累也得干！”
看着他这这变脸如翻书的劲儿，路西菲尔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抬起手，用手指戳了戳米迦勒的脸颊。
“既然还要做，那就别在这里喊救命了。”
他的动作自然又亲昵，“我可没空听你这些抱怨。”
“喂！你这家伙！”
米迦勒拍开他的手，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重新站直身体，用肩膀撞了一下路西菲尔，“找你抱怨几句还不行了？别人我还不稀罕说呢！”
“是，是我的荣幸。”
路西菲尔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敷衍？”
米迦勒睁大了眼睛瞪着他，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却亮着光，“你这话一听就没走心！”
路西菲尔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有趣，故意道，“那要怎样才算走心？难道要我说——”
“‘米迦勒殿下辛苦了，为天堂鞠躬尽瘁，在下深感敬佩’？”
“那更假了行不行。”
米迦勒嫌弃的撇了撇嘴，随即又想起什么样的凑近路西菲尔，盯着他的脸，“你就不能说点实在的？比如……嗯，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无条件的站在我这边？”
路西菲尔听到他的话，眼眸微微一弯，神色似乎有些讶异：“我难道不一直是和你站在一边的吗？”
米迦勒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他眨了眨眼，追问道，“真的？没有条件？”
他想了想，“哪怕我有时候……嗯，可能大概也许有点冲动？”
路西菲尔被他对自己的评价逗笑了，反问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随意评判你对错的人吗？”
米迦勒立刻脱口而出，“当然不是！你怎么可能会有错的时候？”
火天使长斩钉截铁。
路西菲尔闻言，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似乎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这评价……可真是太高了。”他说，目光依旧温柔的落在米迦勒的脸上。
“你本来就是。”
米迦勒耸了耸肩，嘟囔了一句，觉得这根本无需讨论。
路西菲尔却并不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天使沉吟了片刻，一双碧色的眼眸里流转着米迦勒看不懂的光，片刻之后轻声问。
“如果呢？”
“嗯？”米迦勒没反应过来，“什么如果？”
“我是说，如果。”
路西菲尔望着他的眼神里有些他读不懂的东西，“如果我并非永远都是正确的，如果我也有判断失误，甚至行差踏错的时候呢？”
他抿了抿唇，目光直直的看进米迦勒有些茫然的蓝色眼睛。
“到那时，你还会像你现在所说的这样，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吗？”
米迦勒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认知里，路西菲尔与“错误”这两个字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的关联。
错误？路西菲尔怎么可能会错？这问题本身就很奇怪。
不过，如果他真的问了，那一定是有他的理由吧。反正这世间大部分的对错，说到底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只要和他站在同一个立场，那路西菲尔的选择，自然就是他的对错。
短暂的犹豫后，米迦勒迎着路西菲尔等待的目光，郑重的点了点头。
“会。”
他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如果你需要，我当然会站在你这边。”
“……”
路西菲尔静静的看了他几秒，眼底情绪翻涌，最终都化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到渐深的暮色里。
他伸出手，再次揉了揉米迦勒的头发。
“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就记住了。”他低声道。
……
夜幕低垂，星辰已经零零碎碎的出现在了天幕之上，在微暗的天空上闪着光。
米迦勒毫无形象的瘫在晨星宫书的地毯上，活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躺的有气没力。他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又侧头看向书桌后那个依旧坐得笔直的身影。
“路西，你居然还在看这些东西？”
米迦勒指着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我们都忙了一整天了！你就不能稍微放松一下？”
他实在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能在天堂规定的下班时间之后，还能有精力继续埋首于这些东西之中。
路西菲尔从报告上抬起眼，看到地上瘫成一团的红色大型物体，眼底掠过一抹无奈的笑意。
“很快就完了，没剩多少的，也不好再拖到明天。”
“很快？”米迦勒一个翻身坐起来，手臂撑在身后，睁着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看着他，“这些东西永远都处理不完的！父神也太会使唤你了！”
他在替路西菲尔感到不平的同时，同时也深深的觉得这种生活简直是对天使的摧残。
要不说那么多一起诞生的原初天使，偏偏是眼前这位能够做天国的副君呢？
光是让他加班，米迦勒就已经不行了，他连上班的时候都想翘班。
路西菲尔放下手中的羽毛笔，看向他，“那你觉得现在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休息啊！”
米迦勒理直气壮，“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或者像我这样躺着也行。”
他说着，又作势要躺回去。
看着他这副模样，路西菲尔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忍住，低低的笑出了声。
米迦勒当即就不干了，认定了路西菲尔就是在笑他懒。火天使长盘腿坐在地毯上，双手抱臂，气鼓鼓的瞪着书桌后的身影，嘴唇抿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
路西菲尔见他这样，知道这小祖宗又闹脾气了。眼底的笑还未散去，却只好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米迦勒面前，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怎么了？”
“你笑我！”
米迦勒气愤的指控，把头一扭，故意不看他。
“没有笑你。”
路西菲尔耐心的解释，伸手想去碰碰他的脸颊，却被米迦勒灵活地躲开，“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好像这个人不管在干什么，不管是什么样子，他都觉得他很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