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过的男孩子来找我借钱了。
那个至今依然有一副漂亮的皮囊的青年垂着眼睛,他看起来很可怜,他的衣服手肘部分的布料都磨破了,苍白而瘦削的脸上带着歉意:“只要一百弗拉就好了。”
“艾勒,你问我借钱吗?”当时我还是不敢相信,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没有别的朋友肯借我了。”青年抬起纤长的睫毛,看了我一眼,随即满含歉意地垂下眼帘。
艾勒是个比我悲惨十倍的人。
他是个孤儿,小时候养父经常打骂他,长大一点离开养父后,养父又生了病,他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都拿给养父治病去了。好在,养父病好以后,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似乎是改掉了他那副臭脾气。
我一边算着我的积蓄还有多少,一边又算了接下来几个月需要用的大概花费,发现一百弗拉对我来说不多也不算少。
借给他一百弗拉以后,我和我的家人还能平安生存三到四个月。
“我借给你,但是你拿去做什么呢?不要被骗了,最近听说有很多骗子出没。”我心软了,答应道。
艾勒为难地动了动唇,那声音几乎是从喉咙口发出来的,轻而低哑:“……我要结婚了。”
我敢肯定我现在的脸色一定不那么好看,可是应该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我不是那么喜欢他了,我只是曾经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性格不错,才会对他有点若隐若现的好感。我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我有点窒息的感觉。
无法挣脱,透不过气来。
我有点恼怒,可是我的性格又不是那种能够把愤怒发作出来的,我压抑着怒火,平静了一下呼吸:“哦。”
我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拿了钱。
艾勒签了借据,在那张纸上写上他的名字,按了手印:“我会尽快还你的。”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说。
我已经仁至义尽,再说我和艾勒也不是不可以当朋友相处。
艾勒已经走到了门口,但他又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再见。”我挥手道。
他唇角扬起一个很苦涩的弧度:“再见。”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结束了。
祖母在房间里串珠子,她的眼睛看东西虽然有些模糊了,但手很灵巧,也懂得怎样用巧妙的绳结来编排那些彩色珠子。
“小娅,你在吗?”祖母在房间里叫了我一声。
“我在,我马上来。”我往祖母的房间里走去。
祖母说房间里好像又有了老鼠,她刚才眼前一花闪过去了一只,我说:“我会把整个屋子检查一遍的。”
祖母问:“家里来了谁啊?”
我:“艾勒。”
祖母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小伙,不过你千万不能和他有关系,他只会让你更累。”
我:“我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的。”
离开祖母的房间后,我准备去外面的杂物间里找找灭老鼠的器具。打开门,却见刚才那个青年还在门口,靠在墙边神色黯然。
我吃了一惊,他也有些难堪。
“对不起,我……”艾勒首先解释道。
“没事,你还有事要说吗?”我问。
他看着我的眼睛,眉毛微微地皱了起来,随后别开了目光。
“……我一直很喜欢你。”他轻声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浑身皮肤上都爬起了一层小疙瘩:“你,你在说什么?”
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不该说的,对不起。”
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手里握着的杂物间钥匙被我攥得滚烫:“你快走吧。”
“对不起……我应该知道我和你不可能的。”艾勒说完了这句,匆匆离开了。
他有病吧。
我蹲下来,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揪着一丛草。
为什么要说呢?以前为什么不说呢?现在又为什么说呢?
为什么要先往我这里捅上一刀,然后再心安理得、开心顺畅地去结婚呢?
这样难道会让他得到快乐吗?这难道不是侮辱吗?
我忘记我是怎么去杂货间找到器具后熟门熟路地在屋子里布置老鼠陷阱的了,我也不记得我那天晚上吃了什么菜,我只记得我坐在床边数着存钱罐里的零钱,一枚一枚地叠起来,又一枚一枚地重新扔回去。
太好了,零钱罐里的零钱加起来还够我、祖母和妹妹莱莉活三天,这让我们在原来三个多月的生活基础上又多出了三天的寿命,这真是意外之喜。
睡觉前,妹妹莱莉一边拆着她的发辫,一边说:“乔娅。”
在我们家里,都是直接叫名字的,我叫她“莱莉”,她叫我“乔娅”。
“我看见艾勒了。”莱莉说。
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好像在哭……可惜我们不能帮他。”莱莉把发绳放在床头的柜子抽屉里,妥善摆好,免得明天早上起来又找不到了。
他有病吧。
如果他表现得再为无耻一点,在背后说我坏话也好,翻脸不认人也好,我或许还不会受到这种折磨。
可是他偏偏在哭,还偏偏让莱莉看见了,既伤害了我也伤害了莱莉。
“他有病。”我如此想,也如此说了出来。
莱莉讶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谈论艾勒的事情,而是提起了在学校里的琐事。
熄灯后,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各自都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用绵长的呼吸来骗对方。
过了很久,莱莉忽然开口道:“乔娅,你还没睡吧?”
“睡了。”我说。
她伸手过来挠我痒痒,我笑起来:“没睡……没睡,你说吧,学校里有什么事?”
她这才停止了挠痒痒的动作:“不是学校里,我是问你怎么样?”她把重音放在了“你”上面。
我的鼻子发酸。
我不怎么样啊,莱莉。
我怎么可能会好,莱莉。
黑暗里我们两人的呼吸都放轻了,似乎是生怕用那把名为呼吸的刀子扎伤对方。
“你别担心这些事,晚上不睡好当心长不高。”我说。
“那我睡了。”莱莉轻轻说。
“你睡吧,晚安。”
“晚安。”
我睡不着,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辨认着黑暗里犬牙交错的线条。
太好了……至少这个房子是我们家的,不至于露宿街头。我想。
**
艾勒很快就把钱还给我了。
我是从家门口的信箱里取出那封信的。
信上用他漂亮的字迹写着:对不起,我只能还你五十弗拉。
除此以外,信里还夹了一片压扁的花。
艾勒没有说为什么只能还五十弗拉,也没有说明那片花是什么意思,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对他的容忍度已经下降了很多,我见到这个名字就烦。
我把那封信当作柴火烧了,连同那片压扁的花。
还有五十弗拉不要了,我也没有脸皮去讨债,他想还就还,不还也挺好。
总是我是不会再想见到他了。
“柴火的味道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你往里面扔了什么?”祖母忽然问。
我心虚地回答:“柴火怎么能闻出不一样的味道呢?”
要说柴火里扔了什么,那可能是我的心脏吧。
几天后,我从鞋匠那里听说了我最不想听见的消息。
“听说伯爵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穷小子,那可真是不得了,现在吟游诗人都在四处搜罗他们的爱情故事,准备在婚礼当天作诗呢。”鞋匠把祖母那双修了又补的鞋子递还给我。
我随口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鞋匠的牙齿缝里可能粘了什么,一直在用舌头剔,说话的时候也含含混混的,但就是不肯停下他那说话的嘴:“你知道是谁?是艾勒啊,你也认识的那个穷小子艾勒!”
艾勒。
伯爵的女儿 。
我的脑子也有些含含混混的了。
挺好的,艾勒嫁入名门。
可是为什么还要找我借钱?借了钱为什么只还一半?
是非要让我闹心吗?
我现在只挂念着那剩下的五十弗拉。
那是我和祖母和莱莉十天的生活费,十天的生命。
我把那双修补完的鞋子放进篮子里,离开了鞋匠的店铺。
昨天下过雨,石板路上踩一脚就是一个水坑,我尽量小心地绕过这些可怕的陷阱。
前面出现了一个路障。
我迫不得已停下脚步,在惟一没有水坑的避难所落脚处,抬起头。
艾勒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他已经穿上了新衣服,高大英俊。
“让一让。”我说。
“你应该已经听说我的事情了。”他说,声音是一贯的温和。
我没有耐心,一脚踩进旁边的水坑,泥点子溅了起来。
“你可以找我借钱,可以找我帮忙,但那五十弗拉我不能还给你了。”艾勒脸上不再是前几天的局促模样,神色镇定而平静,语气却格外小心而温柔。
我没有听下去,快步走开了。
我甚至分不清楚到底前几天的他是表演出来的,还是说今天这位伯爵女婿的模样是他表演出来的。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忽然对此一无所知了。
但我不会按照他所说的,找他借钱,找他帮忙,永远都不会。
桥上的水坑里映照着苍白的太阳光。
“你要恨我……不要忘记我。”艾勒低声说道,语气就像自言自语一样。
我听见了。
就像上天故意让莱莉看到他在哭一样。
上天也故意让我听到他近乎无声的自言自语了。
我的心脏好像猛的抽搐了一下。
五十弗拉,那是艾勒和我之间仅有的联系。
从今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交集,但他始终欠我五十弗拉。
“我一直很喜欢你。”艾勒淡色的睫毛扇了一下,眼中滑过悲伤的阴影,眼帘垂了下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以后……不能再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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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曲:你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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