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之城的冬天总是格外寒冷，大雪一旦开始飘落，在这个冬季结束之前便不会再停歇下来。

赤红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凹陷的痕迹很快凝结成冰，点点血迹如同飘零的蔷薇花瓣，一路指向了某条狭窄的巷道。

夜莺紧捂着伤口，背靠在黏腻的墙壁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好冷，被血浸透的斗篷变得沉甸甸，身体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他逃亡，连意识都变得模糊不堪。

朦胧间，他仰起头看向浑圆的月，思绪缺逐渐飘向了远方。

他知道，自己大约是要死在这里了。

肮脏黏腻的深巷，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倒是个十分相配的埋骨之地。

听说人死时如果充满了执念，便会成为幽魂游荡在这片大地。夜莺不知道自己的执念够不够深，能不能以魂魄的方式继续跟随在黛丽丝身边。

黛丽丝，黛丽丝……

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痛苦。

如果从未感受过幸福，又怎么会知道原来那些幸福的时光，竟然是如此可贵。

可贵到，只要一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她，胸口就涌起仿佛被匕首捅入心脏般的痛。

但如果时光倒流，就算再来一次，夜莺还是会选择在墓园的月光里朝对方走去。

说起来，墓园那日，其实并不是夜莺第一次见到黛丽丝。

对他来说真正的初遇，是在那之前的某次暗杀，当时他刚收割完目标的性命，听到巷口有人路过的声音，便转身潜入了黑暗中。

没过一会，黛丽丝踱着慵懒的步子路过，走到一半，她忽然站定不动。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味，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体之后，她眼前一亮小跑了进来。

“新鲜的尸体？！竟然这么完整，简直就是完美的藏品。”将尸体上下检查了一遍后，夜莺看到对方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在简单处理了一下之后，她就鬼鬼祟祟用浮空术裹着尸体搬走了。

其实第一次见面时，夜莺对黛丽丝并没有特别好的印象。一个喜欢尸体的奇怪人类，大概和他一样都是属于黑暗这边的人。

黑暗的灵魂他见过太多，提不起丝毫兴趣。

可第二天，夜莺又遇见了黛丽丝。

当时他躺在房顶的阴影里无所事事的发着呆，下面路过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冒险者，看到巷子中正在翻捡垃圾的半兽人小孩，立刻凑了过来将对方围在角落嘲笑。

“肮脏的混血杂种。”

夜莺动了动耳朵，转头看到魁梧的冒险者拽住半兽人的头发，将他拎得踮起脚尖：“你这样玷污人类血脉的家伙，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半兽人小孩看起来瘦得只剩骨头了，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只默默的不停流泪。

夜莺冷漠的俯视着下方，没有任何动作。

就算对方的处境与自己童年相似，但他也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有什么要拯救别人的义务。

可就在这时，黛丽丝出现了。

她似乎刚从面包店出来，怀里的面包还冒着热气。看到藏在角落的霸凌，她的眉头不耐烦的皱了起来，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在空中快速勾勒了个图案。

下一刻，那几个冒险者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场景，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这里。

半兽人小孩摔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黛丽丝的方向。

黛丽丝没有搭理他，转身就想离开这里，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谢谢……”

于是她又回过头，几步走了过来，将纸袋塞进了半兽人小孩的怀里。

两人手指接触，半兽人小孩瑟缩了一下：“对不起，女士。我弄脏你了。”

“拿着，快走。以后别这个时间段在酒馆附近翻垃圾，不然迟早还会遇上这种事。那群喝醉汉有时候比魔兽更不堪，但你不会每次都遇到像我这样会多管闲事的人。”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般，继续补充道：“拥有什么血脉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不用听那群垃圾的鬼话。未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属于你自己的抉择。”

那个半兽人小孩后来怎么样，夜莺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听到那段话的那一瞬间，自己总是平静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未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属于自己的抉择吗？

那以后，夜莺在暗中观察了几天，发现黛丽丝有收集尸体的癖好，于是选了一具上城区的尸体，在墓园那个夜里走到了对方的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但他想认识她。

因为回忆起和黛丽丝的相遇，夜莺冰冷的身体仿佛也重新燃起了暖意。

在模糊的视线里，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这触感是如此真实，还带着记忆里杂货铺檀香的气息。

是临死前的幻觉吗？

夜莺看着面前模糊的人影，突然释然的笑了。如果死前能够再见到她一次，就算是幻觉，他也觉得幸福。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的脸颊被扯开，一股苦得让人想吐的液体被强硬的灌进了他喉间。

“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黛丽丝抱怨的声音在夜莺耳旁响起：“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一开始就在你身上放了能追踪的幽魂，你今天说不定真会死在这里。”

虽然她嘴上这样说着，但灌药的手没有停止，死死捏住药瓶的指尖甚至带上了轻微的颤抖。

好不容易喝完魔药，看到夜莺想吐的表情，她立刻捂住了他的嘴：“给我咽回去，这可是女巫给我的保命魔药，只此一瓶，吐了就真没人能救你了。”

魔药吞咽进肚子后，一股灼热却舒适的暖流从夜莺胃部开始，顺着血液涌向四肢百骸。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被这股强大的力量重新点燃，并且越烧越旺。

夜莺明白，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魔药，其价值或许比他给黛丽丝的所有金币都珍贵。

他眨了眨眼睛，伸手拉住对方的指尖，轻轻蹭了蹭：“黛丽丝，好想你。”

看到他似乎恢复了力气，黛丽丝终于松了口气：“现在可不是聊天的时候，你还能动吗？”

夜莺点点头，撑着墙站了起来，匕首再次滑落至掌心，他看向了巷口的方向。在那里，身着盔甲的圣骑士们骑着战马正疾驰而来。

“怎么刚好一点又准备拼命了。”黛丽丝哭笑不得的抱怨了一句，拽着对方的手腕，将他一起拉上了跪伏于地的巨骨肩头：“打什么打，我们快跑吧。”

巨大的骷髅再次直起身，遮天蔽日的躯体连圆月都被挡在身后。圣骑士们结成方阵，举着有光明附魔的长剑朝此处冲刺。

骷髅并没有搭理身后的追兵，只坚定的朝森林中奔去。而站在高处的死灵法师不再保留，随着古老晦涩的咒语声，无数尸体组成的大军像是下雨一般从天而降。在这之后，是冒着寒意的幽魂们。

就算光明系的魔法克制这些黑暗生物，但面对这汹涌如潮水的死灵们，圣骑士们光是反抗就用尽了全力。

夜莺是第一次看到黛丽丝战斗，这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单方面的碾压。

在尸骸与幽魂的冲击下，圣骑士们的阵型出现了错乱，转瞬就溃不成军。

眼看着就要进入黑暗森林中，突然，一股让人灵魂战栗的光明气息骤然出现。

空气在此刻仿佛凝固，圣骑士们的叫喊声似乎也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一个身着纯白镶金长袍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两人前方半空中。

来人面容肃穆，周身环绕的圣光使他在夜里如同星辰悬于空中。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出手，骷髅骨骼在这神圣气息的压力下，不能再前进半步。

“没想到光明教会主教竟然是半神之躯。”黛丽丝咬牙：“明明过去一百年都从未踏出教堂一步，追个死灵法师有至于吗？”

“黑暗精灵，死灵法师。”主教浮在空中，冷漠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二人：“有何阴谋，随我回教堂再叙。”

就算是全盛状态，他们二人想要挑战半神之躯也需要提前做很多布置。

黛丽丝深知，依靠现在虚弱的夜莺，以及仓促间耗费了大量魔力的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方的对手。

于是她叹了口气，停下了手中的施法动作，转而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物抛了过去。

主教并不惧她有诈，伸手接下木盒，看清楚手上的东西后，眼神微动。

他打开盒盖，那张淡漠的脸上骤然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有追忆，有怀念，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那位祭司说这个东西可以换取光明教会的一个承诺。”黛丽丝说：“我们和黑暗精灵的阴谋无关，那位黑暗精灵祭司反倒是我身边这位半精灵击杀的。所以我的要求是，放我们离开。”

主教轻轻合上眼，再次睁开时，表情变得和善起来。

“好，我信她。”他收下木盒，接着说：“我会通告整个光明教会，此后不会再有教会的人追击二位。”

他收敛了身上的神力，骸骨巨像终于能够行动。

黛丽丝没有丝毫犹豫，指挥着坐骑，沉默而坚定的掠过对方身侧，朝着森林里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再也见不到堕落之城那高耸的城墙，黛丽丝才收回骷髅，拉着夜莺躲进了他曾经暂住过的那个泥巴小屋。

她关好房门，又掏出炉子点燃篝火，仰头灌了一瓶魔力药剂。

夜莺走过来，静静蹲在她身边。

“我觉得吧，干刺杀这行不太行。”黛丽丝将空瓶装回戒指里，有些苦恼的说：“虽然来钱快，但风险太大了，今天这一架打完，算算简直血亏。”

夜莺侧过头，浅褐色的眼睛专注地凝望着她。

黛丽丝撑着脸颊回望他：“我们得改变收入策略，既然不用躲藏了，业务就应该逐渐向官方靠拢，只接冒险者行会那些不危险的悬赏。产业也得转型，不能老是局限于地下那一套，见不得光总容易被人拿捏。”

“等我们旅行完，看够了这片大陆的风景，就找个喜欢的地方，开个丧葬公司和尸体处理中心吧。”

说着，她笑了笑：“怎么样，你要和我开夫妻店吗？真夫妻的那一种。”

看着她格外温柔的眼眸，夜莺愣住了，连大脑都一片空白。

夫妻？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词语，他的人生目标，他能想到的最高奢望，就是做一个被黛丽丝需要的男宠，长久的陪伴在对方身边。

而丈夫这个身份，是他在幻想里都不敢想的存在。

他这样从阴影和污浊里爬出来的半精灵，怎么敢觊觎她身边那个神圣的位置。

巨大的冲击力让夜莺失去了所有反应，只是呆呆的望着她。

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滑落，他下意识伸手，却发现那不是血，而是透明的泪水。

原来，他在哭吗……

连身体被刺得千疮百孔，甚至在濒死时都从未落过泪的半精灵刺客，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制的不断滚落。

他看着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他深深的呼吸，努力平复自己颤抖的灵魂。

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郑重地回应：“我愿意。”

跃动的篝火旁，筋疲力尽的死灵法师歪头倒进了他怀里。

而在此刻，伤痕累累的半精灵刺客，终于学会了如何露出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