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愚人

从天空俯瞰光明圣殿,会发现这座神圣传奇的建筑与周围的布景围成了一个残缺的圆,主殿极高,高宽比大从而形成细窄的错觉,竖立的线条强化了向上的动感。入口处有外立面半圆拱劵,两侧墙壁上有许多浮雕,再往里走可以看到墙垛的小圆柱、花窗和彩窗玻璃。

圣殿的内厅玻璃大,光线明亮,十二座真神雕像众星拱月般围着光明大主神,在主神雕像上方是巨大的圆形花格窗,建筑表皮的凹凸造型华丽且富有神秘感。

光明神的雕像下,站着一个女人。她有着一头过膝的金色长发,穿着盔甲,身后披着白披风,面前有一把直直插在地上的巨剑。

女人有着惊人的美貌和堪称完美的女性身体,她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双罕见的白瞳。她正是光明圣殿的大主教,雅砂。

偌大的厅室此时只有她和诺安两个人。

“他醒了,并且变得更强,封印压制不了他太久。”

她清亮的嗓音像夏夜的月光,却没法安抚诺安躁动的情绪。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军靴踩在地上,敲出梆子声。

“二十年来我们没有爆发过一次战争,他为什么会变得更强?这和光明神说的不一样!”

雅砂叹气,缓缓说道:“莱因戴伊。”

诺安的身体狠狠一震,他背对着雅砂,她只能看到他僵直的后背和攥得过于用力、隐隐发白的拳头。

“当初愿意镇压混沌的是他,现在破坏封印逃走的也是他。”诺安大口大口喘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他努力保证声线的平稳,却还是让雅砂听出了歇斯底里的恨意,“他究竟要做什么!”

雅砂双手合十开始默默祈祷。

诺安问她:“如果加固封印,有几成机会让他沉睡?”

她摇摇头,“他已经醒了,就像20年前,除非——”她没有说下去。诺安帮她接下去,“除非诺瓦出面再次镇压。”

他脚下踩着的土地,二十年前曾浸满了诺瓦的鲜血,以至于现在他还能闻到轻微的铁锈味。

诺安忽然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疯狂,他用手捂住脸,又忽然止住笑声,指缝间那只浅色的眼睛爬上血丝,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绝不!”

“诺安,我理解你,可能你难以接受,但是——”

“你懂什么!”诺安喝住她,眼里似有泪光闪动,“你最亲最爱的人、抚养你教育你、把你从尸体堆里抱出来的人、比全世界加起来都重要的人!就在你面前!就在这里!”

他指着雅砂站着的地方,眼眶发热双眼通红,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怀里的重量越来越轻,他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绝望地说:“碎成一块一块的、血流得到处都是!你告诉我你能理解!你能理解什么!我可以给他洗澡、给他穿上他生前从没舍得穿上的新衣服,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放到棺木里,看着他们把他埋在六英尺以下!我都能接受!我可以!你知道我接受不了什么吗!”

“找不到他的腿!找不到他的手!碎肉、骨头、血,我的诺瓦就剩下这些了!只剩下这些了!你让我怎么接受!他为什么会是这个下场!为什么偏偏是他!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配得到幸福,那个人一定是他!你告诉我,为什么……死的那个人偏偏是他,他都没来得及为自己活一次……为什么……”

一瞬间,雅砂以为会看到泪珠从他脸颊滑落,但没有,他只是怔怔盯着光明神的雕像,不甘心地喃喃道:“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雅砂那颗被时间打磨得坚若磐石的心,忽然也尝到了酸涩的感觉。诺瓦确实是个值得尊重和敬佩的人,但他的生命在全帝国子民面前,轻的像片雪花。这是一道雅砂闭着眼睛也能答出来的选择题。

——

诺安回到奥罗拉宫已经是深夜。他在书房写下一封信,将它叠成纸鹤,放到小型传送阵上,纸鹤无火自燃,没一会儿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处理完公务,他走到新星的房间,搭在门把上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毫不犹豫推开了门。

新星已经睡熟了,尚且稚嫩的脸露在被子外面,苍白得几乎透明。他似乎在做噩梦,皱着眉,出了不少汗,头发贴在脸颊旁。诺安转动床脚的机关,一块地板塌下去,接下来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地上出现一个方形入口,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下面的台阶。

诺安拢拢新星身上的被子,连人带被子抱起来,走进地下室的入口。

虽然是地下室,但和城堡里的其他房间没有任何区别。走到床旁边,诺安轻轻放下新星。睡梦中的新星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换了番新天地,诺安脱了外衣也上了床。

他拉过被子,紧紧抱住新星,贴在他胸口,听到清晰平稳的心跳,他才感到一丝真实感。少年纤细的身体,像朵纤细的百合花,他担惊受怕,害怕下一秒就会有人来折断少年的生机。

他想起曾在地下室的日日夜夜,还是孩子的他缩在诺瓦怀里,地下室里看不到太阳,诺瓦就是他的太阳。诺安安慰他、保护他,温暖的手掌抚过他的脸颊,为他唱古老的歌谣。他和诺瓦藏在地下室,躲过杀戮和仇恨、死亡和审判,他们藏在世界小小的一角,谁也伤害不到他们。

现在也一样。

他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新星的背,缓缓闭上眼睛。

清晨,新星准时醒来。头脑还不清醒,他感受到胸口的重量,摸到毛茸茸的东西,他掀开被才发现诺安死死抱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口。

他下意识摸摸诺安的头,然后轻手轻脚起身,去穿衣服,然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忽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性,他跑到应该是门的地方,那里只有一面墙壁,他不死心地到贴在墙上到处摸,气急败坏地锤墙。地上、地下两间房间一模一样,才让新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异常,他朝床上的人大吼:

“诺安!你又发什么神经!”

罪魁祸首已经醒了,脸上没有任何愧疚或者心虚,他拍拍床喊新星,“来。”

“我要迟到了!不要闹了!”新星扯掉被子,拉诺安胳膊,“我有事情办,快放我出去!”

诺安不为所动,反手拉他上床,“就呆在这里,哪也不去,我会给你办退学。”

新星难以置信,“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我做错事了吗!你又要把我关起来!”

“不是关,外面很危险,我是在保护你。”诺安耐心地哄着新星,像新星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宝宝。

“没人要害我!亚夏知道吗?他同意了吗!”新星用力挣脱。

诺安露出受伤的表情,受了委屈似的。他长得俊美,睫毛垂下来添了几分易碎的美感,好像被谁抛弃了,让人不忍心对他说重话。但新星不是会被他迷惑的无知群众,根本不吃这套。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求你了,放我出去。”

厄普的事像块石头压在新星胸口,昨天晚上也没有休息好,太阳穴突突的疼。这一瞬间,就算他对诺瓦有诸多不满,也不禁对他充满同情,诺安小时候一定比现在更难打发。他费解道:“难道诺瓦就是这么教育你的?不听话就关禁闭?”

“他是在保护我,现在换我保护你。”

新星呵呵两声,“真谢谢你!我不需要!你们俩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关你,是他坏!是他不好!你报复我做什么!”

诺安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抽走椅子上的衣服往身上套,“你好好呆着,我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陪你。”

“等你处理完?你要把我饿死就直说!执政官大人,你到底有多忙自己不清楚吗?”

新星追上去抱住诺安的胳膊,“求你了,别把我留在这。”

“我会用传送阵送食物给你,对了,”诺安严肃地交代新星,“不要相信亚夏,不要跟他走,他现在不可信。”

说完,白光闪过,地下室只剩下新星一个人。

新星整个人都要炸了,他冲到书架前,一口气找了数十本书,他直接坐到地上一本一本翻,他就不信破不开诺安的魔法阵!

诺安简单洗漱后,来到餐厅。

穿戴整齐的亚夏已经坐在长桌前享用他的早餐,见到诺安来,他没有按照礼节向最高执政官行礼,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冷淡地打招呼,“早上好。”

诺安的态度更冷淡,理都没有理他,坐到离他最远的位置,执事为他端上早餐。

一时间,只有餐叉擦过盘子的金属声。过了好一会,新星还没有来,亚夏才开口问:“殿下呢?”

诺安咀嚼嘴里的食物不回话。

亚夏深吸一口气,放下叉子,“我又失去了你的信任,再一次,为什么?”

“很奇怪吗?”诺安刻薄地说:“你穿着墙头草的衣服。”

光明圣殿历史悠久,自诩是光明神意志的化身,对外称是绝对中立,却经常在政权交替之际改变立场。又因为标志性的白玫瑰胸针,被人戏称为墙头草。

在一位骑士面前说墙头草,不亚于摘下他的白玫瑰花,都是极为挑衅的行为。

亚夏果然变了脸色,叉子在盘子上留下长长的划痕,“我虽然名义上是圣骑士长,但早就脱离了光明圣殿,你何必挖苦我。你不觉得你太多疑了吗?万众一心的南十字军团现在分裂成一团散沙!沙弗莱远走,米勒克尔出逃,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彼此敌视,你都不找找自己的原因吗?诺瓦留下的东西被毁成这样,你就不心痛吗!你一点都没有继承到诺瓦的领导魅力!”

诺安冷冷一笑,“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雅砂大主教还盼着你继承她的衣钵呢!我不是诺瓦,我不会信任不值得的人!你要走就走,我求之不得!”

亚夏猛地站起来,椅子摩擦地板发出恼人的噪音。他当然想一走了之,但是……

他想起了那双眼睛。

穿着白色军礼服的人站在要将万物吞噬的巨日下,伸手迎接最后的余晖。假如你有机会真正面对他,你就会知道,这位帝国的传奇天生拥有独一无二、平静动人的光辉,仿佛能平息世间一切暴戾。在他身边,亚夏感到无与伦比的平静。他垂着眸,睫毛也被染成浅金色,嗓音清澈动听,又因为谈论的对象添上几分缱绻温柔。他缓缓说:“亚夏,我亲爱的骑士,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

亚夏永远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神情。

诺瓦。

他默念着这个能给他支撑和力量的名字,缓缓抚平不合时宜的戾气。

“时间会证明我对诺瓦的忠诚。”他向诺安行礼,而后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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