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路易莎

我走进魔药实验室,犹豫了片刻。

无论是什么课程,我一向坐在前排最中间的位置。

可是,我有点无法面对维罗妮卡。

看到那朵百合花时,我想到的,是林赛的最后一夜,她从雨中缓步走来的样子。

她戴着一顶尖尖的巫师帽,整个人隐在宽大的法师袍中,只露出一张淡漠的脸。

然而,也是这样一个人,一点也不嫌弃我,扶起我,抱起我,把我从那个烂泥滩带走。混乱中,我好像抓到了她的头发,但她什么也没说,只等我慢慢松开手。

那天我惨透了,不过,躺在农舍里,维罗妮卡坐在我身边,在烛火中为我检查伤势时,看着她面上的认真,我又觉得,我还是有一点幸运的。

她让我捡回一条命,她对待我的方式则让我觉得我并不是不可接触的低贱之物。我这样的人并不是生来就下贱的,我像世间其他人一样,值得被很好地对待。

但是,看到那朵花,又让我很惶恐。

它本该被碾作花泥,消失在早春的林赛,而不是被维罗妮卡发现,插在花瓶里,保留到两年后的现在。

我自己也能感觉到,我很可笑。我希望维罗妮卡喜欢我,可是,等我发现她珍视那朵花,我又害怕了起来。

我控制不了这种感觉。

我在实验室门口伫立了片刻,引来了几道视线。我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我很快走到了后排座位,想了想,我坐到了倒数第二排。

没过一会儿,维罗妮卡来了。她披着淡绿色的法师袍,黑发挽起,干练又漂亮,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那双眸子望向了我,我立刻低下头,假装在检查材料。

等了好一会儿,我才敢抬头,发现维罗妮卡已经开始和一个凑上去的学徒谈论课程安排的事情。我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点难明的失落。

课程很快开始了,维罗妮卡简单介绍了一下时间安排,就开始进入概论部分。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平心而论,她讲得挺好的,不快不慢,既不难以理解又不啰嗦乏味,我记了不少东西。

就是有点可惜。要是我坐到前排,我大概可以听得更清楚些。

下课后,维罗妮卡身边立刻围绕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讨论。我从旁边挤过去,想要离开,却被叫住了。

“路易莎,你先别走,稍等一下。”

是维罗妮卡的声音。

好久没见她,她的声音也陌生了些许,但一入耳,就又熟悉起来了。

我站住,转过身,看向维罗妮卡。

她没有进一步解释什么,而是开始解决其他学徒的问题。我顶着一些好奇的目光,强装镇定。

“路易莎,维罗妮卡老师叫你做什么?”有人扯了扯我。

“我也不知道。”我小声说。

人散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学徒和维罗妮卡告别。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黑袍的维罗妮卡像古代恐怖故事里的幽灵,绿袍的维罗妮卡则要可亲地多,但仍带有一种疏离感。

“我们走吧,路易莎,”维罗妮卡说,“玛德琳最近在大公府接见使团,埃弗斯特这边的事情归我处理,你们这些学生也归我带。这个月,你找我汇报。先去我办公室吧。”

原来是这样。

确实,玛德琳老师身兼卡佩利茨大公、大魔导师和埃弗斯特校长的身份,常常忙的不见人影。不过,以前她还是能抽空管我们这些学生的,现在彻底抽不了身了。

另外,我没想到,埃弗斯特和我们全被她移交给维罗妮卡了,玛德琳老师和维罗妮卡的关系果然深厚。

和表面的轻率相反,玛德琳老师其实是个心思特别缜密的人。不管是公国的大臣,还是她的家臣和奴仆,亦或者我们这些学生,她都尽可能抽空亲自接见,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

我的朦胧的感觉是,玛德琳老师几乎不会很信任什么人。对她的过去,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她为成为大魔导师付出了很多,为从头建立埃弗斯特付出了很多,为突破教会的围剿也花了大力气。她做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有很多盟友,可她好像没有朋友,除了一个维罗妮卡。

维罗妮卡的办公室很近,上了楼就到了。维罗妮卡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我正要开口,她给我倒了杯咖啡。

她把杯子递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维罗妮卡一抬手,书柜上的一个文件就飞下来,落入她手中。我辨认出来,这是玛德琳老师给我们写的档案。维罗妮卡一边翻找,一边问我:“说说看,最近的魔法参悟进行得怎么样?完成玛德琳给你布置的任务了吗?”

我已经汇报过太多次了,完全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维罗妮卡全程盯着我看,偶尔低头记录,这让我有点紧张。最后,她点点头,合上了文件。

“玛德琳临走的时候和我说,路易莎绝对没问题,不用操心,看来确实是这样。”维罗妮卡说。

“啊,老师谬赞了。”

玛德琳老师很少夸我的,我每次见她都抱着不被她骂就是胜利的心理预期。

原来她会这么和人夸我嘛……我不能想象。

维罗妮卡微笑起来,表情变得很柔和。

“她对你很满意的,”维罗妮卡说,“你不要妄自菲薄。”

我低下头。

我们之间一时无话,这样的安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对了,有点事情,我还要问问你。”维罗妮卡说。

她的声音停住了,我紧张地等待着。

“今天的魔药课,你觉得怎么样呢?”

她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觉得您讲得很好!”我说。

这是真心的。

“噢,那就行,你觉得,我的课具体好在哪里呢?”她又问。

我有一点意外她会这么问,但我立即意识到敬爱的维罗妮卡老师在暗示我拍马屁。于是,我开始一边回忆课上的细节,一边绞尽脑汁地吹捧她。

真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人。我一边编造,一边感叹。

维罗妮卡似乎听得很认真,轻轻牵起嘴角,但我总觉得,她的笑有点怪怪的。

她没有打断我,等我全部说完,她才开口。

“是吗,”维罗妮卡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坐那么靠后,听得见吗?”

说这话时,她貌似是在心平气和地发问,可我看得到,她眼里带了一点揶揄。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魔鬼的本性果然是掩盖不了的!

我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这让我怎么回答?

“听得见,听得见的。”我尴尬极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课,下次就坐第一排吧,”维罗妮卡说,“玛德琳也让我好好监督你呢,坐后面怎么行。”

“好的老师,我记住了。”我在心中哀嚎。

“行,那没什么事了,你可以离开了,”维罗妮卡站起身,想到什么,又停住动作,“等等,你跟我去一下一楼,拿个东西。”

我还以为可以溜掉了,结果没有完全结束。我只好跟在维罗妮卡身后,跟着她一步步下台阶。落后她一步,比她站得高一点,我刚好可以看到她脖颈和耳廓柔和的线条和淡淡的茸毛,看了她一眼,我转而盯着脚下台阶。

她带我来到了一楼的休息室。

一楼休息室的格局没有变,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不过,圆桌上的水晶瓶里,已经没有了那支百合花,而是插着一束新鲜的野菊花。

维罗妮卡走到靠墙的架子前,亲自取下放在一堆盒子上的一只狭长的淡黄色木盒。

“喏,给你的,”她把盒子递给我,“拆开看看?”

我一边道谢,一边疑惑地拆开了木盒。

木盒里,静静躺着一支银灿灿的百合花。

它是金属的,有点沉。

我拿了起来,仔细端详,发现它的样子和我那支百合花完全相同。

“萨宾有个有趣的风俗,每个魔力者第一次魔力爆发的作品都会被他们终身保留。比如,玛德琳就至今还保存着她第一次使用雷电魔法时劈坏的小提琴,”维罗妮卡娓娓道来,“这支花是我在林赛捡到的,就是靠着它,我找到了你,把你带到了埃弗斯特。你这支花做得很好,比玛德琳那个糊了的小提琴更有纪念意义,我就擅作主张,把它交给工匠打造成了秘银的,以便你保存。”

“当然,如果你不想保存,也可以把它拆了,扔进坩埚,”维罗妮卡又说,“秘银是一种被广泛使用的炼金材料,哪里都用得到。”

“不,不会的,”我摩挲着秘银百合花,说,“我很喜欢它,非常喜欢!”

我看着维罗妮卡,她对我笑了笑。

“谢谢你,维罗妮卡,”我说,“我……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你满意就好。”维罗妮卡说,然后帮我拉开门。

我心里思绪涌动,不得安宁。我该离开的,可是,我心里盘旋着的问题让我停下脚步。

“怎么了?”维罗妮卡问。

我缓缓转过身。

“我的灵魂早就归你了,你其实不必做这些讨好我,不是吗?”

我听到我自己冷静的声音。

真是一个糟糕的提问,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出言不逊过。

接受维罗妮卡善意的调侃,收下她准备的礼物,那其实是件简单又自然的事情,她会高兴,我会高兴。

可是,我心里有种冲动让我不能满足于这种徒有其表的友好。我永远记得,她不仅是个友好对我的人,而且也是一个见我的第一面就叫我出卖灵魂的魔鬼。

如果她只是拿走了我的灵魂,我也不会多说多想什么;正是她是魔鬼,却又是一个这样友好待我的好人,才让我心生不安,必须得探究到底。

问出这个问题后,我既卸去心中一块大石,又越来越懊悔。

表面的友好不也很珍贵吗?你有什么可不满足的?你为什么非要破坏一切?

但是,话已说出,没有挽回可能了。

我心如死灰,转过身,面对维罗妮卡,等待她可能的怒火。

然而,维罗妮卡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有一点意外。

“路易莎,你把我想得太复杂了。”她轻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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