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让谭逸惊醒。
冷汗打湿衣服,他呼吸不稳,神色飘忽,仿佛还沉浸在那场惊魂梦中。
梦里的夏晓风顺着台阶往上走,就这么走远了,无论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那台阶是这么高、这么雄伟,如同一座大山,高耸入云、巍不可攀。
“谭逸,谭逸。”面前有人喊他。
谭逸失魂落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哎哎。”那人用手拍了拍他的脸,谭逸才缓过神来。
“……游、游星?”谭逸看着面前光膀子的少年。
少年身材细细长长,犹如一根瘦高的竹竿,他的皮肤白得细腻,像涂了层腻乎的脂粉。他的头发剃短了,短得几乎能看见青白的头皮,那副黑框眼镜还架在他的鼻梁上,只不过镜片厚了点,走起路来老是往下坠,葱似的鼻梁几乎托不住它。
“对啦,谭大佬,就是我,”游星对他笑了笑,然后将一块纱布递给他,说,“换下来,你那块已经给血染透了。”
谭逸捧着那块纱布,望了望四周。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床与厕所挨得极近,水桶、盆子等生活用品挤在一起,歪七扭八地堆砌着;头上方拉了两条铁丝,铁丝上挂着有褪色塑料壳的衣架,衣架上晾着一件校服、一件老头背心,都皱巴巴的,滴答往下滴水。
他猛然想起自己的心心相印,就在身上摸来找去。游星见状,便从抽屉里拿出来,问他是不是这个?
谭逸连忙接过道谢,他检查了一番,发现心心相印还能正常使用,便长吁了口气,稍稍放松下来。
忽然,“擦啦”一声,火光亮起,谭逸才看见灶台前站着另一位少年,少年穿着件背心,肌肉结实,皮肤晒得黝黑,他正一手端锅,一手掌勺,将锅内的河粉炒得飞腾。
游星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道:“我男朋友,叫他小林就好。”
小林对谭逸点了点头。
谭逸打了招呼后,刚想下床,可身体一动,腹部就疼得慌。他低头看去,苍白的纱布渗出深红的血,这才想起来前因后果,便对游星说:
“是你救了我?”
游星不以为意地说:
“下来倒个垃圾,就看见你倒地上了。”
谭逸匆忙换着纱布,伤口虽然狰狞,但好在已经不流血了。他问游星:
“你住在这附近?”
游星将窗户打开,好散去炒粉的油烟味,他说:
“小林住在这里,我今晚跟他一起住。”
谭逸看了看这么小的一张床,上边除了发黄的污渍,还染上了自己的几滴血。他就要翻下床,把位置腾给他们,游星就劝说道:
“你好好坐着,伤口还没好呢。”
谭逸说:
“谢谢……但是我现在还有急事,要先走一步。”
游星拦下他:
“你等会!谭大佬,你招谁惹谁了,怎么突然被了划了一刀?我看了下伤口,那人真是下了狠手!再深一点,你肠子就要出来了。”
谭逸说: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但你相信我,我没有干任何违法的事……”
游星打断道:
“你的为人我当然相信,不然我也不会帮你。但你如果遇到了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扛。”
他又说:
“不行就去通知警察,就像你和夏哥帮我那样。警察来了,那些小混混还是会……”
“等下,”谭逸看着他,认真地说,“你怎么记得,我和夏晓风之前帮过你?”
高一,当游星被发现是同性恋后,校内校外都起了风波。
校外的霸凌者对游星施暴,无下限地辱骂他、殴打他,只因他喜欢男人。
后来,自己及时赶到,回了手,才可方方护住他。而后好在夏晓风打了报警电话,警方赶来,那群小混混才被带回局里。
但尽管如此,游星的身心也受到了极大损害,也因此退学了。
——可是这件事,与夏晓风密切相关。他不是还没走出来吗?为什么连没有尝试接入突破口的游星,都能记得这件事、记得夏晓风?
游星却摆摆手,很泰然地说:
“那件事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不过,以前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现在我转了学,跟着我男朋友生活,也不错——哈哈,你别看小林呆头呆脑的,他干活可勤快了!”
小林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火关了,然后把炒粉倒在盘里,端到二人面前。
游星说:
“宵夜,先吃点。后面带你去医院,再看看伤口。”
谭逸谢过:
“不用了,你的手艺就蛮不错。”
他又要下床,但肌肉一扯,伤口处还传来撕裂的疼痛,痛得他不由得“嘶”了一声。
游星又将他拦回去,这次,他清清秀秀的脸上显出担忧。
他说:
“我以前被人打得多了,会点简单处理。可是你这情况还是严重了些,不去医院,继续拉伸,估计容易恶化。”
他拆开木筷子,用热水烫了一遍,皱眉道:
“谭大佬,你到底遇到了什么?怎么被人打成这个样子。”
小林洗干净手走了过来,又像变魔法似的拿出一盘水果,苹果切成了一片片,摆放整齐。
他轻轻拍拍游星的肩膀,指了指放柴米油盐的柜子,说牙签在那,等会自己拿,他一身油味去洗澡了。
游星朝他咧嘴一笑,朝他挥挥手,说,赶紧的吧,臭飞天了。
小林也不陪他闹,只是淡淡地笑笑,手臂绕过谭逸,抓出塌柜子里杂乱的衣服,看了游星一眼,然后进去了那更为窄小的洗澡间。
谭逸望见小林凝视游星的神情,才明白,为什么游星退学之后,还会坚持与他在一起。
同样的,他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游星等着谭逸,呜哩哇啦地吃起炒粉,一阵沉默之后,谭逸低声说:
“……其实也没什么,同样有人,像不认同你和小林一样,不认同我的恋情。”
这句话出来,游星的半条炒粉掉地上了,他傻傻地看着谭逸,几乎要把他的脸看穿。
谭逸摁住伤口,下了床穿了鞋子。
游星瞬间拉住他的手臂:
“你是、你是……”
谭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游星小声地说了句我靠。
谭逸接着说:
“但是那个人不认同的方式跟你的不太一样,他没有对我施加暴力,他只是远离我,试想如果有些事情能够重来一次,他想选择一条更隐蔽的、更好的路。走在这条路上,我们就不用面对这种恋情带来的种种困扰。”
谭逸刚要穿上那件带有浓浓血腥味的外套,游星就往他面前递了个新的:
“你那件都是血,穿我的吧,我这还有。”
谭逸踌躇片刻,便接过了。
只听游星没有再拦他,而是放下筷子,静静地坐在床边,说:
“……那都是屁话。哪儿有什么更隐蔽的、更好的路,喜欢上同性,就注定面临着更多的困扰。”
谭逸握着手里的心心相印道,低声道:
“这是注定了的吗?”
游星跳下床,凑到他身边,说:
“这当然是注定的!这是社会的常态,不要想着改变社会!不要想着改变常态!被困扰、被不理解、被排斥、被看为笑料,这多正常。”
“但是这重要吗?这种东西让你哭一遍、闹一遍,也还是存在着。你唯一能改变的,就是你自己。”
谭逸说:
“如果我永远都不说出来呢?这样我就不会被暴露在社会当中了。”
游星说:
“可是你不说出来,你这一生都找不到你最喜欢的人了。”
谭逸身形一顿,他回过头,笑道:
“……你比以前看得开了,游星。”
游星推了推那沉甸甸的眼镜,说:
“那都是过去的事啦!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人总得往前走。”
谭逸朝他点了点头。
游星说:
“你真的要走?”
谭逸说:
“对,谢谢你今天帮我。”
他看了一眼钟表,说:
“但我来不及向你道谢了,我要去下一个地方。”
“嘎”一声,门被打开了,深春的味道又飘了进来,与这炒粉的香气缠绕着,形成了极具魔力的共振。
小林洗澡很快,好像是浮鸭过水一般,那头马上就停了水声。
游星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他没有再拦谭逸,或许是他知道了谭逸即将要走的路——是所有“那边之人”都必须面对的路;或许是他看谭逸态度坚决、无法阻挡;或许,他只是舍不得那盘刚出锅的干炒牛河,还有这间窄小却自由的房子。
“你要注意自己的伤口,谭大佬。”游星说。
“嗯。”谭逸惜字如金道。
他踹好心心相印,就走下了楼梯。
走到楼下时,他不禁抬头往上望了一眼,游星和小林在上方朝他挥手,他也朝他们挥了挥手,就准备前往下一个地点。
可是,心心相印的地点显示着是阳才二中附近!
这里距离阳才二中附近还有点距离,那些如蚂蚁似的红点显示,陈红霞还在带人追来!如果按照这个速度,还没赶到前往下一个内卷值收集地点,他就已经被那个女人千刀万剐了!
然而现在正值半夜,公交和地铁都已停运,此地偏远,没有来往的出租,像打个滴滴,却发现手机不知所踪。
记忆回笼,那应是落在受刀伤之处了!
现在再折返去拿无异于羊入虎口。
正当谭逸思考要不要找游星借点钱,跑到大马路上打辆车时,一串“叮铃”声响起,坑中雨水飞溅,什么人骑着电瓶车,在他面前停下。
看清那人的面目时,游星的声音也从上方响起:
“看你着急要去别的地方,这里交通不好,我又刚跟志博分开,就叫他折回来了!”
“送你一程,谭大佬!”游星高喊道。
谭逸愣在原地。
电瓶车不知改装过什么,点起火来突突突地响,车座也上下左右震动,震得侯志博腮帮子上那些肉块也一并舞蹈。
然后,那肥头胖耳、身材厚实的侯志博一拍加宽的后座,将头盔扔到谭逸怀里,就摆了摆头道:
“快些吧,谭大佬,姿势凹好久了!”
谭逸呆呆地望向他。
高二分别之后,他们再无交集了;高三分班,他们也流向了不同的班。
朋友……不是总是会分开的吗?
所以,夏晓风走向过去的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愿意让朋友分开,想着如何才能“改变过去”。
可是他们却都回来了。
谭逸的心被撼动,他感觉鼻头一酸。
“愣啥呢,好不容易能为你两肋插刀一会儿,给我个表演机会吧!”侯志博笑着说。
朋友是会分开的,所以释怀和放下过去,都是没错的。
可当你需要帮助时,他们又会突然出现,为你两肋插刀。
翻开课本、写遍试卷、看透资料,都学不会这个结论了。这不是每日每夜内卷能得到的。
谭逸坐上电瓶车,带好了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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