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饶它一命，可好？”

林间微风瑟瑟，日头渐高升。

斜落进阱壁的清晖沾了林中水色，落进叶惜闲眸间，衬得她本就明亮的眸子越发清澈、皎洁，干净得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满身煞气悄然散去，悟空看着她的眼，双唇启合数次，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要如何解释，自己性子虽急躁，从来并不嗜杀。

方才跃下陷阱时脱口而出的“妖怪，哪里逃”，也并非全然为这小兔。

一来，自打随唐僧西行，途中所遇妖怪无不对他或师父别有所图；二来，刚从土地公口中确认她是人非妖，心下纷纷思绪未能厘清，率先离去不过片刻，回头却已不见她身影。

他一时急火攻心，火急火燎折身而返，入目却是她血淋淋的左臂及陷阱中冲天而起的妖气。周身气血上涌，他兀自认定底下必有妖怪作乱！

可现实却是……他垂目望向抱着小兔的叶惜闲。

“在成为齐天大圣前、在得名悟空前，大圣可曾被谁人当作过妖怪？可曾被人唤作猴精？猴妖？”

叶惜闲不知他心绪纷纷，自头顶上方投落的视线如有实质，只当他依旧怒不可遏。

小心安抚怀中小兔片刻，她抬起头，望着悟空道：“倘若彼时在花果山，有得道仙人，或者法力高强的大妖路过，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大圣性命，大圣会作何想？会否觉得天道不公？”

悟空蓦然蹙起眉头。

叶惜闲低垂着眼帘，不知想起什么，眼底飞掠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抬起头道：“诚然，世间难得公平，可大圣在我心中从来不同于俗世寻常。”

视线描摹着悟空眉眼，眉目倏而嫣然。她声如林间清泉、环佩玎珰。

“大圣，恕下官冒昧，不知昔日自比齐天，所图为何？来日取得真经，佛祖门下成佛成圣，所图又为何？是想倚天势、欺人间凄苦，还是想尽力让这芸芸世间少些苦痛，少些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不平事？”

攥着金箍棒的手骤而用力，悟空隐在暗里的金睛幽幽忽闪，神色有些错杂。

所图为何？

最初是为摆脱俗世轮回，与天地山川同寿，而后是为挣脱尘世规则桎梏，随心自在。

再然后如何？

五行山下数百年，取经路上又经年，他忙着存在、忙着战斗，好似许久不曾扪心自问——

倘若当年大闹天宫时如来不曾出现，他没被镇压于五行山下，如今的他会在何处？纵横天地人间外，他生平所求为何？

倘若“齐天大圣”名副其实，他亦拥有如来佛祖般一言分说世间黑白对错的能力，他想要的人间、六界，应是何种模样？

是如今日这般强者为尊、弱肉强食，还是如菩萨师父时常念叨，万物有灵、众生平等？

“我……”

他垂目望向叶惜闲，眉头不知何时拧成了“川”字。

正待开口说些什么，那小兔扑朔着双腿朝前两步，察觉悟空的目光，身形微微一顿，蓦然转过头，僵硬着身形，口吐人言。

“大圣饶命！”

话音未落，叶惜闲只觉怀里一空，抬起头时，小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一名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仙娥。

“妖、妖怪？！”

虽做好了小兔是妖精的准备，亲眼目睹“大变活人”发生在咫尺间，叶惜闲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两眼瞪得浑圆。

“嘶！”

她双手下意识撑向岩壁，谁知左臂伤口被牵动，刹时泪眼婆娑，紧拧着眉头直抽冷气。

“大圣！”小兔朝前半步，“小仙……”

话没出口，抬眼见叶惜闲臂腕疼得躬起了腰，悟空火眼金睛一凛，周身威压倏而四溢。

“砰！”

阱壁上缘断开的豁口碎石崩落，小兔的身形跟着微微一晃，胆战心惊觑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身侧的叶惜闲。

小兔神色微微一怔，迟疑只片刻，她很快转向叶惜闲，拉起对方受伤的左臂，而后右手掌心向下，覆在伤处。

“嗯？”

叶惜闲眼里掠过一丝茫然，看向悟空，又转向小兔道：“怎么了？”

小兔并不应声，低垂着眼帘，掌心顺着她臂腕伤处徐徐向下，催动口诀。

“这是？”

叶惜闲神色正茫然，很快觉察她掌心经处若有三月春风轻拂。

不多时，小兔微蹙着眉头，鬓边沁出细细一层薄汗，而她臂腕的伤口却已寸寸愈合。

“这？！”

待小兔收回手，瞟了眼她白皙如初的皓腕，长出一口气，叶惜闲眼睛一亮，左看右看，满脸不可置信抬起头道：“娘子通岐黄？”

小兔依旧不应，神色错杂瞥她一眼，又抬眼偷觑冷然在旁的悟空。

叶惜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交汇，充斥洞中的威压骤而消散。

悟空若无其事甩了甩金箍棒，又望向眼前来路不明的小兔。

小兔碎步上前，等不及擦一擦鬓边汗，福身朝前同时语速飞快道：“小仙太阴座下捣药玉兔卯二，见过大圣！见过叶大人！”

“玉兔？”叶惜闲眼睛一亮。

月宫里的玉兔，嫦娥的玉兔？

难怪会治病救人！

“玉兔仙为何会……”

她话没出口，悟空骤然上前半步，垂目盯着状若乖顺的玉兔，冷冷道：“你认得我？”

玉兔轻抿丹唇，清眸顾盼间，双手攥着衣摆，颔首道：“昔日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小仙与素娥奉命席上献丹……与大圣曾有过一面之缘。”

蟠桃宴？

大闹天宫时？

悟空声色不动，凝神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又继续道：“既是月宫仙兔，不在上界待着，跑来下界作甚？”

“小仙……”

话头倏而一顿，玉兔轻咽下一口唾沫，轻咬着丹唇，眼尾依稀有些泛红。

悟空却无怜香惜玉的心思，皱了皱眉，沉声道：“下界混乱，你自小长在月宫，若无要事，还是早回月宫的好。”

“不行！”

玉兔紧攥着衣摆脱口而出，觉察悟空倏而凛然的视线，下意识后退半步，余光扫过叶惜闲，索性转身退到她身后，耸着脖颈飞快觑了悟空一眼，神色讪讪道：“大、大圣见谅，小仙与一故人……因旁人挑拨离间生了嫌隙，今次下界……”

“故人？”

悟空面色微凛，又似顾忌着什么，亦垂目瞥了眼叶惜闲，眉头紧锁道：“如今你在天界，故人在人间，无论有什么不能忘怀的前尘往事，天界人间、物是人非，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我……”

玉兔喉头一哽，再抬眼时，双目盈盈，泫然欲泣。

“但求大圣垂怜！容小仙在人间逗留片刻！我保证，在人间时只以原身示人且不妄动仙法，必不会给大圣惹麻烦！”

“你！”

见她再三纠缠不听劝告，悟空牙一嗟，拒绝的话已到嘴边，玉兔两眼滴溜一转，突然伸手拉住叶惜闲皓腕，楚楚可怜道：“同为女子，叶大人可能明白？”

“我？”

叶惜闲一怔，瞟了眼玉兔拽着的衣袂，又神色茫然转向悟空。“这……”

“叶大人！”

见她不为所动，玉兔咬咬牙，一踱脚，飞快自怀里取出一瓶仙丹，一面塞到她手上，一面道：“叶大人的救命之恩！小仙无以为报。此乃上界仙丹玄霜，凡人用之可祛病消灾、延年益寿！”

玄霜？

叶惜闲下意识伸手接过，没等细看，眼前又一阵灵光缭乱。

玉兔消失不见，软绵绵、松蓬蓬的垂耳兔回头她摊开的掌中，头埋进她袖口，浑身瑟瑟发抖。

“这？！”

叶惜闲蓦然瞪大双眼，望着悟空，神色为难。

月宫仙兔高洁，竟也会道德绑架？！

悟空嗟牙咧嘴，气得满地打转。

又片刻，他挠挠头，瞪着玉兔，没好气道：“你当真想好了？在人间时不可化形、不得动用仙法，哪怕他站在你面前，也不可主动开口相认。如此，还要随我们回去？”

玉兔飞快转过身，抖了抖尾巴，双手合十作揖：“卯二谢大圣成全！”

“哼！”

悟空一声冷哼，神情严肃瞟了眼叶惜闲，又抬头望了望阱口上方，又道：“你既声称与叶大人有缘，在凡间时便住在迎阳馆驿后院。没我的允许，不得迈出后院半步！再有，等我几人离开西梁国时，你务必独自回天界，不可耽搁！”

“我……”

玉兔猛地抬起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很快垂敛目光，拱了拱叶惜闲臂腕内里，轻轻颔首道：“但凭大圣做主！”

见两人终于达成一致，叶惜闲长出一口气，一面将玉兔放在自己肩上，一面抬头朝悟空道：“大圣言语间，莫非知晓玉兔的故人是谁？”

肩上的小兔蓦然一僵。

悟空却不应答，抬头瞥她一眼，又举目望了望已至中空的日头，抬手同时，开口道：“叶大人，让开些！”

“嗯？”

叶惜闲下意识退后半步，没等看清，悟空抬手轻轻一挥，左上方岩壁上的枯藤倏忽无风自动，很快织成一顶宽大结实的草笠，似为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托着，悠悠降落，又徐徐戴在了她头上。

叶惜闲眼睛一亮，三两下系好草笠，抬起头。

悟空早已别开眼，晃一晃，手里的金箍棒碗来粗细。

眼前金光一闪，金箍棒扬起同时，只听“轰隆”一声，初时参差的岩壁往山顶方向断出一道齐整的阶梯，坡度和缓，正适合凡人步步攀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清晖沿豁口倾泻而下，头顶的碎石崩落，砸在草笠上，颗颗又如叩在心门上。

叶惜闲举目而望。

悟空已率先至阱口上方，披着满身清晖潋滟，回眸朝她道：“叶大人？”

叶惜闲眉眼下弯：“来了！”

*

林间清晖袅袅，惠风和畅。

叶惜闲抱着玉兔走出没两步，忽觉头顶上方再度阴影罩顶。

“泼猴，竟还敢来？！”

怀里的玉兔一僵，闷头往她怀里钻。

叶惜闲猛地抬起头，却见苍翠茂密的隔壁山峰不知何时已平整如削，一身量魁伟如山、头顶牛角的妖怪双手举着那山头，又似稚子甩弄手里的模型玩具般，不时抛起又接住。

垂目瞧见悟空，他铜铃似的眼中迸出腾腾杀气，右边牛蹄一跺，解阳山刹时地动山摇。

“泼猴，看招！”

妖怪腾云而起，手里的山头应声而出。

眼见那半座山头飞快砸向朝悟空所在，叶惜闲似刹然忘了自己区区凡人之躯，逞着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之勇，神色凛然飞快朝悟空跑去——

“大圣小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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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月宫玉兔